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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人谤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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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焕西,北昆仑境。
青峰绵延千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重岩叠嶂,遍生苍松怪柏。横峰侧岭,悬泉飞漱其间。
有孤鹤排云东来,玄裳缟衣,长鸣掠翅。经行处,琼楼桂殿,玉砌雕阑,皆熠熠而生辉。其中一处大殿,未挂匾额,轩敞疏朗。内置紫檀木架,高低层叠,排列井然。一盏盏擦得铮亮的铜灯,按着灯座上铭牌的顺序摆在架上,静静燃着。
负责洒扫的道童抱着扫帚,倚在雕花的廊柱上睡得正香。
仙鹤嘹唳一声,落在殿前,化作个羽衣星冠的少年郎,向惊醒的道童行了揖礼道:“乘清子着我来问,那一位的灯可亮了?”
道童迷迷瞪瞪地还了礼,含糊嘟囔了几句,领着少年朝落了锁的偏殿走。偏殿里,那堆在地上积满灰尘的灯盏中,有一盏灭了两百年的铜灯,于四年前忽然亮起,又在方才的瞬间悄声熄灭。
少年踏上偏殿的石阶,透过窗棂往里瞅了几眼,只窥得一片漆黑,不由喃喃道:“夭寿!两百年不亮,莫不是已经死透了?”
……
谢燕堂从青砖地上站起身,动了动肩膀。
这一动,她便皱起了眉。吸吸鼻子,她抻着袖子将全身打量了一番,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多了薄薄一层污垢,气味甚是熏人。谢燕堂神色一动,这涅槃经除了纯粹灵资,竟还有锻体之效,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烧了热水,在屏风后的木桶里用皂角仔细清洗过,换上崭新的道袍。推开朱门,正瞧见简尚打着哈欠从正房出来。见着谢燕堂,简尚抬起手,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唷!早安。今天有没有感觉空气特别清新,阳光特别灿烂,连我也特别亲切……咦?”
他忽然顿住,盯着谢燕堂的脸猛瞅了几下,嘟囔道:“怎的一天不见,脸又好看了几分……你昨晚可是用了什么美颜的方子?快些给我,也好勉强算作这一个月的房租……”
谢红鲤听着嘴角就泛出笑意,这简尚在她落难时绝口不提费用之事,今日见她好转却想起要收租子,真真是个妙人。便忍不住打趣道:“美颜的方子我没有,定颜的丹方倒是有一张,拿它当房租可好?”
“可是十年的?那我这买卖可做得很划算了。”简尚的眼睛亮了亮,显然有些意动。
谢燕堂顿了顿。定颜丹原是个笼统的叫法,除了名副其实服之青春永葆的丹药外,市面上以定颜丹之名售卖的,实际上是驻颜丹。驻颜丹有时效,按丹药品质分为五年到十数年不等。她本想将真正的定颜丹方送给简尚,眼下被他这般问来,倒突然发现了此举的不妥——定颜丹方在太焕界贫瘠的腹地千金难求,以简尚的身家背景,得了它只怕是祸非福。
她便也不说破,只顺着简尚的意思摇头道:“我可没有十年的方子,不过手上却有些东西你兴许用得上,你且等等。”言罢就回屋取了纸笔写下,递给简尚。
简尚接过信笺,也不细看,径直揣进了怀中:“这租子的事儿算是揭过了。只还有一事,昨日得了詹宁的信,宣哥他筑基成功,出关了!”又摆出个肉痛的表情道,“也不知这次贺礼得出多少……”
谢燕堂睁大了眼,旋即扬唇笑起来。伏宣竟成功筑基了么?说来也有好久不曾见到他了。感慨了一阵,她便挑着眉问道:“筑基大典的日子可定下了?”
“定在了明日巳时。宗门内无事的子弟都要参加,你明日和我一道去吧。”简尚挠了挠头,撇着嘴道,“以后见面可得喊一声师叔了……真是亏啊!”
两人站在廊下又闲聊了半柱香,简尚看着时辰不早,便伸了个懒腰,告别谢燕堂往坊市的店面去了。阳光擦着屋檐落下,谢燕堂仰着脸,眯眼觑向头顶,一只椋雀正掠过那片四四方方的青天,飞往温暖的南国。
就着这晴好的日光,她开始想事情。
如今,她终于能够坦然地回忆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被扔进了洞口后,甬道内的空间乱流是如何撕扯她身体的;护身的白纻绫是如何在转瞬间被绞碎成破布条的;以练气期与凡人无异的肉身强度,她是怎样拚尽了生机走出那甬道的……这些细节那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教她不敢或忘。
若非那一道秘术……她甚至不敢想象那种后果。
说到底,是她犯了贪戒,不耐烦再像前四年那样辛苦下去,想着富贵险中求,便敢掺合进金丹修士的机遇里。“谢燕堂啊谢燕堂,长生可法,须戒贪、嗔、痴。你怎么就忘了呢?”她闭上眼,喃喃地问自己。
……
第二日辰时,谢燕堂换上外门弟子的道袍,跟着简尚回了拜月宗。
他们到的那会儿,山门处归宗的弟子、送礼的管事络绎不绝。守门的几人忙着查检腰牌却不见恼色,反倒红光满面笑意盈盈,仿佛与有荣焉。盖因在金丹期就是顶峰的太焕界中部,筑基大典实在是一件大事。拜月宗举办这大典,就相当于向世人宣告宗门内又多一股中坚力量,将来无论是分割资源还是招收门徒,宗派间博弈时都会仔细掂量。
筑基大典设在拜月峰的平台,简尚和谢燕堂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半道碰见了詹宁。见着谢燕堂舒展的眉眼,詹宁很是惊喜,拉着她的手便往上走:“伏师兄前日出了关……筑基时竟引动了天象。广寒真人……收他作入室弟子……”详细说了伏宣筑基的事情,又问道:“简尚这几日可有欺负你?”
谢燕堂正想开口,简尚已苦着脸叫屈:“姑奶奶,我哪里敢欺负她?”
“哼……我赌一块灵石,你向燕堂要了租子!”詹宁冷哼一声,扬着秀眉道。
闻言,简尚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不过玩笑之语,哪能当真?谁知道她那么实诚?”
“实诚?被你这奸商一衬自然实诚……”三人一路走到山腰的平台,此时已临近巳时,平台上观者如云,掎裳连袂,虽有人语交谈声,却并不喧闹。詹宁朝着谢燕堂眨了眨眼,便和简尚向内门弟子所在的前排走去。谢燕堂往后排望了望,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袖手站定。
才站了一小会儿,她便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
“哎,你看那边那个。她就是那个燕堂吧?”一个容长脸的女修轻扯着边上人的袖子悄声问道。被问的矮个女修抬眼看了看,低声应道:“应该是了。长成这副模样,又只有练气初期。不是说她在罗浮山受了重伤嘛?”
那容长脸的女修得了准信,便压低了嗓子道:“我听执事堂的师兄说,这受伤之事还是一个内门男弟子帮她报备时说的。谁知道这中间又有什么勾当?”
“你是说?”像是窥破了件天大的秘闻,矮个女修的面上带出隐隐的兴奋。
容长脸的女修悄悄比了个口型:“炉鼎。”
矮个女修倒抽了一口气。
她侧过头又看了谢燕堂两眼,嘴角撇道:“我还道她这两年发达了,原是去干了那种没脸没皮的下作事情。”“可不是?”那容长脸的女修应着,慢慢露出些恶毒的笑意,“这就叫划船不用桨,全靠浪。”
谢燕堂的眼睫颤了颤。她能感受到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毫不掩饰的目光。修士五识敏锐,那两个女修虽然压低了声音,周遭的人却都听得到,何况也不止她们在议论。
她费了好些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淡然,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般站着。不过很快,那些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开——大典开始了。三道雄浑悠长的钟声响彻宗门,宗主秋蝉真人负手立在高台上,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位置让给了广寒真人。
广寒真人一身月白色夹软纱道袍,看上去约莫而立之年,面容平凡,只一双眼眸极其出彩,仿佛一泓深冬的寒潭泛着冷光。伏宣立在他的身后,修长的眉眼间有微微的笑意和得色。广寒真人肃着脸嘉勉了几句后,伏宣便跪在他身前,奉茶行了拜师礼。
只是谢燕堂却无暇再关注这些事情了。
从她见着广寒真人的第一眼,丹田内的净世业火便疯狂地跳跃起来。那朵赤红的三十三瓣莲仿佛在狂风中招摇,花叶尽皆横张,又仿佛浇了滚油的烈火,炎光沸腾四溅。无数细小的星火从那莲花上析出,游走在经脉里,激荡着意欲冲出体外。
谢燕堂用尽了全副心神才勉强压制住体内的异动,自是没有旁的精力再去关心伏宣的筑基大典。待到察觉周围人散了,她便跟着众人匆匆下了山,就近寻了僻静的地方调息,直运了一炷香的功才缓过来。
拂平道袍上的褶皱,谢燕堂蹙紧了眉。
这净世业火的异动来得甚是诡异,竟教她险些露出情状。如若方才真的透体而出,后果不堪设想。到底是什么引出了异动?这异动会否在往后的日子里继续出现?可有解决之法……疑问接二连三地从她脑中划过,谢燕堂苦苦思索不得,只能暂时放下困惑,缓步往坠星坡走去。快到坡边的放鹤峰时,她却被拦住了。
拦住她的是个外门修士。
谢燕堂顿住了步子。眼前身材高壮面部青黄的修士,正是上次遇着韩千山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外门弟子。此刻他正拿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谢燕堂,眼神里仿佛有只手,要将她身上的衣服尽数剥落。原先隐在眼底的淫邪渐渐漫上来,从他的话音里溢出:“燕师妹,去我的居处聊聊怎样?”
谢燕堂压下作呕的厌恶,淡淡道:“不必了。师妹我还有急事,多谢师兄好意。”
“能有什么急事?还是去师兄那儿坐坐吧!”那修士说着就要来拉她的手。谢燕堂皱了皱眉,往后急退了两步寒声道:“师兄自重!”
“嘿!给脸还不要脸了!婊子立牌坊,装什么清高?”青黄脸的修士索性撕下了面上的伪装,一步上前抓住谢燕堂的胳膊,另一只手已探上身摸索,“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把爷伺候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得块灵……”
他话还没说完,却蓦地惨叫一声,松开谢燕堂踉跄地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