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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绿珠舞(6) ...

  •   四更已过,袁家宅邸中,窗子大敞着,蕙茝一身红色舞裙坐在窗边。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她手握黛子螺,在铜镜前描画着一张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仔细。月光惨白惨白地,映出她长长的眼线和嫣红的嘴唇,仿佛女鬼在暗夜里梳妆。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她披着头发,赤脚点起房间四角的红烛。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婉转凄切的曲调从她嗓子里流出,一个大射燕跳,她跃到房中腾出了一大块空地上。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广袖披帛在空中飞舞,蕙茝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起来,远远看去如同一朵怒放的红色玫瑰。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不知疲惫,又仿佛要在舞蹈中燃尽生命。
      这是她一生跳出的最美的舞蹈,然而这份美丽终将淹没在夜色中,无人驻足,无人知晓。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有那么一刻,她已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蕙茝还是绿珠,抑或是将要出塞的王昭君。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四周烛光忽明忽暗,烛影幢幢,一曲《明君》也唱到了尽头。而她,也双袖一收向后仰倒在地。
      躺了许久,她才慢慢从袖中摸出那个青瓷圆瓶,拔去瓶盖,倾斜了瓶身。透明的液体从瓶中流出,落地后立刻蔓延开来。顷刻间小小一瓶液体竟布满了整个地面。
      接着她松了手,瓷瓶从她手中,骨碌了几下露出瓶上那朵蓝色的蛛形花朵。
      骤然间她开始笑,大笑,笑得酣畅淋漓。
      满屋中,只听见她的笑声回响,直到喑哑,宛如泣血……

      到了用朝食的时候,蕙茝还没有出现。
      “瞧瞧,这还真是把自己当成高门贵女了。”一个舞姬斜着眼说道。
      “是啊。江离姐难为你和这种昨日黄花一起呆了这么久。”江离身边聚集的舞姬比往日多得多,说话的是个年轻艳丽的女孩。
      听到这话,江离不赞同地瞥了那女孩一眼,弄得她面上显得有些讪讪的。
      江离转头望向蕙茝住所的方向,皱了皱眉说道:“不如找人去看看?”
      训育师傅正走过来,听她这么说便吩咐一个婢女前去参看。婢女没多大会就回来了,回来时一脸惊疑不定的神色,犹犹豫豫地对训育师傅说:“蕙茝娘子房门反锁着,敲门里面也没人应声。”
      “没人应声?”训育师傅也皱起了眉头,问:“服侍她的婢女呢?”
      婢女连忙说道:“昨夜蕙茝娘子将她赶了出来,如今她也在那守着。”
      “赶了出来?”辟荔发出声嗤笑,“怕是那小蹄子偷昨晚懒,这会扯谎哩。”
      “这……”江离脸色有点发白,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心里头总是突突的,要不一起去看看可好?”说着她一脸殷切地望着训育师傅。
      “江离妹妹真是关心姐妹。”辟荔忍不住酸了一句。
      训育师傅倒像是想到了什么,愣了愣神色恹恹道:“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们就去看看。秋儿你也一块去。”她扭头对婢女说,“一会儿啊说不定还得让你去通知管事的。”
      什么事要通知管事,大家心里都知道。众人忍不住心有戚戚,一群人朝蕙茝寝房走去,路上没一个人闲话说笑。
      她们到达的时候,服侍蕙茝的婢女正在门前打转,她一看见这一行人立马就迎了上去。
      她对训育师傅说:“蕙茝娘子的门一直反锁着,奴进不去,里面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大活人在里面,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这小蹄子休要胡说。”江离急了,蹬蹬蹬上前几步,大力叩击房门。
      房中真的没有一点声音传来,训育师傅看了眼房门,说道:“不如叫人踹开?”
      江离听了大声喊道:“ 蕙茝,我是江离,我们都在门外,训育师傅也在,你快开门!再不开我们就找人踹门了!”说着她又重重地扣了两下。
      屋中人还是没有反应,训育师傅叹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突然间屋中响起拉门栓的声音。
      江离向后退了两步,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从拉开的门口显现出来。
      江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她赤着足,脚上连罗袜都没有穿,身上却穿着大红色的襦裙,襦裙的裙摆正落在她脚背上,好像滴落的鲜血。再往上看是一张苍白的脸,白的就如同刷墙的粉。她的头发披散着,逶迤到膝,更让她看上去像话本中吃人的鬼怪。
      她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扶着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盈盈望向众人。
      所有人都只觉得背后发寒。
      “蕙茝你……”江离捂着嘴,心跳的频率已不受自己的控制。训育师傅偷偷朝她挥手暗示她回来,可惜她并没有看见。
      “你们都来了啊,”蕙茝的目光扫向众人,笑得花枝乱颤,“真好。” 她松开扶门的手,转朝江离伸出去“没想到,连你也来了。”
      江离想起昨日的争端,面上冷了下来:“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哈哈。”蕙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捧腹道:“可惜,晚了!”
      “小心!”站在最边上的舞姬看到了蕙茝背后一闪而过的寒光,不由尖叫出声。
      然而,蕙茝已经一把抓住了江离。她将江离扯到胸前,伸出来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众人终于看到哪只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刀,刚刚就是它反射出了寒光!
      那把刀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小刀,一直以来都被蕙茝用作装饰,很多人都见过,但她们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真真正正架到一个人的脖子上。
      江离似乎已经吓傻,呆呆愣愣地被蕙茝挟持着。有的舞姬开始尖叫,训育师傅颤抖着嗓子喊道:“蕙茝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快放开她!” 她胡乱对众人喊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通知管事!不不,去,去告诉五郎君!”
      场面简直一片混乱。
      蕙茝面对自己惹出的混乱,反倒一脸看戏的闲适。“疯了?对,我早就疯了。”她喃喃道,声音逐渐变得尖利,“从当舞姬的第一天起我就疯了,从江离你单独跳第一支舞起我就疯了!”
      “疯子疯子!”辟荔指着蕙茝叫得歇斯底里。
      “疯子,哈哈,你,不,你们不一直期待我疯么?”蕙茝大笑着,食指扫过众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就期待着这天了,你们盼着我失宠,盼着我和江离都不在你们眼前出现!如今我就顺了你们的意!”蕙茝手一抖,江离颈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线。
      “蕙茝,你不要这样。”江离惊恐地说,一动也不敢动。
      “呵,你在说什么笑话?”蕙茝凑近她耳边说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位置,你来之前郎君面前只有我一个,你来后就变成了两个,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了!”
      “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么?”她问道。
      “我没有!”江离分辩道。
      “没有?”蕙茝反问道,“到如今你还在说谎。”她将江离的脸扭了过来,用自己的脸挨着她的脸颊说道:“告诉我,你,就是有!”
      她婆娑着江离的面颊,叹道:“多么美丽的脸蛋,多么美丽的人儿啊,这样鲜活,这样年轻,而我早已垂垂老矣。”一句话她的眼圈已经红了,清泪从她颊上落下,“新人巧笑,旧人啼哭,这便是我们的命么?”
      “江离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早的梦醒?!”
      “蕙茝我求你了,快放了她,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训育师傅一边哀求道,一边试探着朝前走。管事的怎么还不来,她心里焦急地念叨。
      “你,退后!”没想到蕙茝十分警觉,她紧盯众人动作喊道:“你们都退后要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一边自己拖着江离朝房中退去。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蕙茝很快便退入房中。
      “想等管事的来,你们打得好算盘!”蕙茝一会儿哭一会笑,“可惜没用了,哈哈哈!”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她指尖朝旁边一点。众人随她的动作看去,只见地上立着支红烛,烛火烧的正旺,被烛光照亮的木地板上亮晶晶像是涂了一层油。
      “不好!”训育师傅发出一声惊叫。
      果然,蕙茝一脚踹翻了红烛。
      烛火落到地面上,一触即燃,火苗沿着地板迅速爬上木门,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蕙茝的寝屋就成了一个火球。灼热的空气从屋里喷出,逼得众人向后退去,隔着火光蕙茝和江离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隐约间只能听到大笑声从火中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
      “快救火!”
      训育师傅回过头,只见袁五郎和管事的匆匆赶到,火光映照下袁五郎面色黑沉如墨,碰巧前来做客的谢晦跟在他身后。
      训育师傅哆哆嗦嗦道:“回郎君,是蕙茝娘子,她不知怎么的就拿刀挟持了江离娘子,我们害怕伤了江离娘子,没想到她竟然点了房子。”
      “蕙茝?”袁五郎脑中浮现出个娇媚的笑容,“她怎会如此?”
      “回郎君,蕙茝娘子说江离娘子抢了她的位置。”
      “竟是这样。”袁五郎顿觉扫兴,家姬间的争风吃醋他也有所耳闻,闹到这种样子,真是……他抬头望向着火的房屋,管事正指挥人朝里面泼水,可惜火势没有一点渐弱的趋势。
      “可惜了……”他想起江离的容貌、舞姿,不由叹了口气,摇摇头对谢晦说:“让三郎看了场闹剧,真是见笑。等下我亲自为三郎赔罪。”
      “岂敢岂敢。”谢晦笑道。说着两人向院外走去,刚走了几步谢晦鬼使神差地回头朝火光中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竟然看见火光中平白多了个白影,像是个身着白裙的女子在火中漫步,更奇怪的是他分明觉得那白影无比地熟悉,像是……
      “怎么了?”袁五郎见他突然停下脚步,便问道,同时也像他一样回头看了一眼。
      “你没看到?”谢晦看向他,反问道。
      “什么啊?”袁五郎一脸疑惑。
      “那边,唉,影子呢?”谢晦再看去,火光中却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不由揉揉眼睛,仔细看去,依然只有火红。
      “什么影子?”袁五郎还在一旁发问。
      “没什么,可能是看错了。” 谢晦在心中嘀咕,难道是看花眼了?
      两人越走越远,舞姬们也各自散去。
      大火渐渐熄灭,地上只剩下漆黑的灰烬。很快,这里将建起新的屋舍,新的年轻貌美的家姬将住在这里,到那时再也没有人会记起今天发生的故事。
      这就是家姬的命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绿珠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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