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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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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清晨。
注定不能平静的一天。
上海的黄浦江码头依然遍布万国旗帜以及日本宪兵。铅灰色的江面一如整个冬季般萧杀寒冷。一艘英国轮船驳在岸边,被占领国的人民竞相挤入次等仓位。
于混乱拥挤中,阿喜茫然回首,只见身后人头攒动,城市笼罩着深重的烟云。
而此时,一个男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将她牢控于自己掌心。
她转过头,轻轻说道:“我和你,又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不由人的世道。”
四周的嘈杂声使梅涵容听不见。
在舱室里坐好后,阿喜环顾一圈周围,才发觉这趟旅程只有自己跟梅公子两人相伴出发,于是问:“太太小姐们呢?”
“我安排人早几天把她们送达了香港。那么大个家,若是一家子人集体跑路,不知道有多么显眼。租界里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
她讥讽道:“为了躲避眼线,梅老爷成天泡在舞场里不着家呢。就连今天,也要拖个‘祸水’在身边做样子给人看。”
他面无表情。
“阿喜,做人不要太聪明。”
她便转过脸,去看灰雾蒙蒙中的江水。
攥着她的手紧了紧,他俯首在她耳畔道:
“到香港后,我会给你个名分。”
睫毛一颤,她终是忍住了。
有钱人的小老婆,在上海见得还不够多么。那可笑的可耻的可悲的命,几度悲欢几度哀愁。
船缓缓开动以后,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东洋人来了!”
紧跟着,岸上响起密集的枪炮。一时间,船舱里乱作一团,哭喊、踩踏、推搡,各舱室的人均开始拼命奔往甲板。英国水手阻在楼梯处把人群向回赶,一面大声叫喊。
这阵混乱差点儿就要把阿喜给卷走。
梅涵容奋力将她从人海的漩涡里拉回自己怀抱,“抓住我,别松手!”
她急得面红耳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但看起来,日本军队正在码头上出现!”
“可这里不是英国人的地盘吗?”
“或许出事了!最近国际形势一天天变糟。英国在烽火连天的欧洲都自顾不暇。”
此时背后的江面上,忽然浮现出日军的舰队,零式战斗机群呼啸地自天空盘旋。
“开船!开快点呀!难道等东洋人对我们开炮吗?”“不对!快把船靠岸!我要回租界!”周围的船客们目的不同的叫嚷声吵翻了天。
一名水手激动地冲过来喊了几句。
“那洋人讲什么?”阿喜问。
梅涵容英俊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日本刚刚向英美宣了战!”
旁人叫道:“快看!有英国军舰来了!”
“军舰是来保护我们的!”一个穿新教神甫袍子的黄皮肤面孔高高举起胸前悬挂的银十字架,叫道:“上帝保佑!上帝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这下得救了!香港还是英国人的,只要船能开出黄浦江,我们就安全了!”“你没听见开战了吗?!英国能不能保住香港还不一定呢!”
梅涵容紧握住阿喜的手,低声说道:“快跟我挤到舷窗边上去。对了,你在演员培训班时有没有认真学游泳?”
她紧张得直摇头。
他气急,“我看你拍过泳装照片!”
她又急又窘,“原来梅老板始终关注这些个!”
话未说完,突然一声致命的炮响。
轮船整体骤然一个剧烈的摇晃,紧跟着船身发生倾斜,火烟奔窜。
惊喊声四起,这一回,连带上层舱室的白人也在叫唤。
一直保持高度警惕性的梅涵容牢牢抓住舷窗的边沿,并及时拉住了向另一侧滑去的阿喜。
他脱下自己的开司米围巾,将她蒙头裹住,以阻挡呛鼻的烟尘。
“快爬出去!”
占据舷窗有利位置的他用尽全力把她娇小的身子往外推送。
透过满目的硝烟,可以望见外面敌军正密集地围猎仅数米之遥的英国军舰,以及战斗机不断俯冲下来轰炸。所以这艘客轮不可避免地被连带伤到。
船沉得飞快。
阿喜并来不及思考,或是回首,一切尽在翻天覆地。人命如同鱼虫一般纷纷掉到浑浊的江流里。
她看到梅涵容亦脱离船体,跳下来的一瞬对自己伸出手掌。
然而下沉的漩涡已经将她卷入。
周围皆是旋转着的解体的船物,以及人的肢体、血色的液流……黄浦江的大火在她的头顶。
而世界如此幽暗静寂。
憋住的气息殆尽一瞬,整个人突然被一双手臂拥个满怀。
她的脸被扳过来,柔唇在水底与他的贴紧。
他的唇一如这刺骨冰冷的水,却吻得近乎滚烫。
这不再是出于占有欲,但为何叫人感到如此漫长而悲伤。好似即将随着倾覆的轮船同赴江心。
最终,梅涵容托着阿喜的头成功地游回了岸边。
她来不及喘气,他已经低头,又是一个吻。
如果说刚才是为了给快要窒息的她渡气,这一次再也无法解释清。
“老爷……为什么?”
“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
她弯起濡湿的睫毛。
“我是说,你为什么吻我?”
他垂下眸子,抚摸她冰凉湿润的面庞,叹得极轻:
“你不知道么?”
“我想你说出来。”
隆冬季节的寒风吹来,湿透的两人皆冷得牙齿剧烈打颤,于是他伸臂将她搂在怀里。
她自他胸前欲抬头,却被那坚毅的下巴抵着发顶。只听他声音沙哑地道:
“阿喜,我没有说过那种话。”
“对你的太太、姨太太们,还有相好的女人们也没有?”
“你嫉妒她们?”
她闭起眼,轻轻摇头。
“从不。”
街道上,竖着日本军旗的坦克在威武地行进,零式战机如蝇群一般遍布洋楼大厦间冒着黑烟的天际。逃难的中国人像鼠蚁,一片片奔涌漫过日本士兵和洋人汽车的空隙,四处流弹飞窜。于是顾不得寒冷与疲累,两人强撑起力气跟随着众人的逃路。
回到梅府的石库门建筑时,已是第二日。这是梅涵容如今留在上海仅剩的家产。
偌大的府邸里,看家的仆人早就不见了,乌漆的实心厚木门上,赫然张贴着日文告示。
梅涵容瞅了瞅,对阿喜说:“我不懂鸟语”,便径直开门而入。
然而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
就连试图找几件像样的衣物御寒,也都是徒劳。
倒是阿喜认清形势,直接到狼藉的厨房里劳动起来。墙角有煤炭碎块,她把它们塞进炉灶,又用油灯里剩下的一点儿煤油浇上去引燃,终于升起温暖的火。暖光映亮了她被烟尘熏脏的娇美容颜。
梅涵容自满地散米粒儿和面粉的鞋印子中走近,望着阿喜道出一句:
“还是有女人在身边好。”
她依然低头,暗自翻个白眼。
“老爷,我们只是没那么不食烟火。”
“你能做点儿吃的吗?”
阿喜小心地从地上捡拾着被人偷剩下的米粒,道:“烧饭需要水。”
他忽然俯下/身,拇指仔细擦着她的脏脸颊,“这难不倒我,小猫儿。”
她脸红了红,好在光线那样暗足以掩藏,但仍是别过头去,轻抿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约摸半个时辰后,梅涵容重新回到厨房。
他带来的东西,令她无比惊讶——没有水,而是洋酒和一食盒香喷喷的菜肴。
“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些?外面所有的商铺都还关着门呐。”
“有些美国水手在做交易。投降的美国人,投机倒把的本事倒是一流。”
“可是哪里又有钱呢?”她清楚,他最后的家底都随着那艘英国轮船葬入了黄浦江。
他向她伸出他的手。
于是她发现,他的名贵戒指都不见了。
此刻那张指骨分明而有力的大手牵住了她的。
“身外之物的价值就在于应急。”
她看他铺陈到桌上的丰盛食物,轻跺一下脚跟:“老爷,这哪里是应急,真奢侈。”
“头一回与你吃饭,又是死里逃生,奢侈也就奢侈罢。这辈子再也忘不了的。”
她垂首捂住双眼。炉膛里热烘烘的火烤灼着她冰冷躯壳的表面。
他的手穿过柔顺的秀发捧起她光洁细致的脸。
她似乎发出轻微的叹息。皆淹没在迸发火星的幽暗中。
全部沦陷的夜,是这样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