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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相传永宁电影公司的梅公子是个迷信的主儿,他肯下力气捧的角儿,定然是八字旺己。不论传言虚实,多年上海滩风风雨雨走过,梅公子替父亲执掌的娱乐、百货等生意,的确是越来越兴隆昌盛,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不过梅公子亦有一桩心头大憾——香火单传的他年过而立却仍然没儿子。这些年姨太太都娶了三房,外头相好的胭脂红粉更是不知其数,却始终没有哪个女人能为他诞下男丁。
      阿喜,是父亲央算命的找来的“命中多子多福”的孤女。
      第一眼望见这个铺床的新面孔丫头,梅公子便心里知晓父上大人有什么打算。
      他是风流倜傥的摩登商人,近年又愈显成熟的男性魅力,女人像飞蛾扑火一般地靠近。然而私底下,父亲颇瞧不上他身边那些时髦的莺莺燕燕,甚至认为就是因为他不够收心养性,才致使中年无子。
      瞧着这个满脸稚气的丫头,梅公子又好气又好笑。
      她如何算得上女人。她明明发育未足,身量细窄,缩手缩脚的站姿,梅府下人的衣服穿上她的身都显得她衬不起那布料的华光。
      “抬头。”他吩咐道。
      倒不是有兴趣再多瞅这孩子一眼,而是他见不得女子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
      女孩便仰起头。房里灯光通明,许是刚来大城市,第一次见电灯,她好奇的眸子不敢直盯着梅公子,而是稍稍眺远去窥视神奇的光源。床头柜上绿绸布灯罩的欧式台灯,落地丝绒窗帘两侧白墙上镶嵌的黄铜壁灯,进门玄关处高高悬挂的枝形吊灯,如此种种灯光,在她一瞥而过的乌黑瞳仁中交相辉映。
      模样还算周正——梅公子默默评价——只可惜太小了。白光下,她脸上雏稚细幼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你多大了?”他再次出声。
      “十四。”
      “生辰是几时?”
      阿喜一愣,然后低声回:“我不晓得。”
      “不晓得?”
      “爹娘没有对我讲。”
      想来,能把她卖到别人家做丫头,那爹娘也是够狠心的。后来梅公子才得知,阿喜从小是被一对夫妇收养长大的,入府前乳名是招娣,父亲不喜,于是替她更名为阿喜,喻意“喜上梅梢”。
      然而,不知生辰八字的人,就如同没有底细,梅公子断不会留在身边用。无论父亲如何强调,那是大名鼎鼎的“南山半仙”算卦算出来的有福女子,他都一笑置之。
      梅公子几乎忘记这个被老父的荒唐念头带进府中的乡下少女。再次认出她来,已是一年多后的中秋。
      梅府大宴宾客,觥筹交错之际,久卧病榻的父亲忽然差人前来将梅公子叫上楼。
      脸色微微变白,梅公子回首望了眼高朋满座的辉煌客厅,便敛下神,抬起步子迈上阶梯。
      楼下传来欢笑与喧哗。上海凉爽的秋将梧桐叶子自走廊一侧半敞开的西洋窗外吹入,铺卷了一地毯,他侧头望去,但见一人忙不迭跑来关窗,然后伏跪在地上收拾乱叶。
      她瘦削的双肩处垂着两条辫子,发质黑亮,头绳却扎得邋遢松垮,像是刚刚被人用力拉扯过,伸出来的手纤弱无骨,自宽袖口处露出的腕部还有几道可疑的青痕。
      “别捡了。”梅公子沉声道。
      “是,少爷。”声音细得发抖。
      他有几分薄醉,加之为父亲的病情烦忧,脾气便上头来。他一把扯起下人的胳膊,她吓得哑叫,表情僵硬地瞪着对方,那袖管已经被他撸至肘弯,纤瘦如藕般的小臂露了出来,上面交错着触目惊心的新旧笞痕!
      梅公子冷笑:“我倒不知,这个家里竟有下人被如此虐待?”
      然后目光一转,盯着她的脸,他缓慢眨了眨眼。
      “原来是你。”
      阿喜骤然双膝一弯,再次跪下去,忍着哭腔:
      “请少爷不要问……”
      过了半晌,梅公子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精明的视线来回梭巡。
      “脸也被打了,可惜了了。”
      这孩子长得俊。但大府里的俊丫头从不是什么好事。
      他换了幅温和的口气,“别怕,告诉我,是谁伤的你?新伤加旧伤的,不是一两天了吧。”
      阿喜刚要说话,便看到老爷房里出来一个人,是常在这儿诊病的德国医生。
      梅公子也回头。
      他面色又露出一丝凄惶,吐道:“你回头找我。”随后径往前去。

      接下来的时日,梅公子晕头转向。
      父亲仙逝。
      梅府上下举哀一片纷乱。梅公子接二连三地对少奶奶发火,责怪她不善持家,丧事操持得不够隆重体面。几房侧室闷声看笑话。哭声阵阵,奶妈子搀着两个女儿跪在灵柩前,梅公子望着偌大的灵堂,满目黑白萧索,鸡飞狗跳,想到父亲临终遗言,梅家香火不得有误,不禁一阵心灰意冷。于是厌恶地将众人全部遣出灵堂,独自守灵。
      夜里,妻妾轮番前来陪伴默哀,皆被梅公子斥走。
      直到一个小身影端来一碗羹汤。“李管家叫我送来的。”
      他回头,是阿喜。
      满身素白的她宛若出尘花朵。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半垂头将瓷碗平放在小几上,然后拢着手往后退。
      李管家?他心想,这哪里是轮得到管家插手的事儿。堂前高悬的相框内,父亲的遗像威严而含笑地望着他,令他胸中乱流翻涌。
      他心里明白,是谁的安排。
      梅公子一勾手。“你过来。”
      阿喜唯唯诺诺地踏小步走近。
      他并没有废话,把她拖到堂后的内室。她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满身的男性味道紧紧包裹住她。多年后她明白了什么是销魂的男人味,多少女人为他痴狂。然而此刻她又怕又怒。
      他挨了她胆大妄为的一巴掌,不由得怒火攻心狠狠地扇回去,然后拽住她的发,指骨一圈圈绕紧。
      “看着我。”
      她咬着流血的唇瞪目以对。
      “小小年纪,也敢把老爷当傻子?”
      “我没有——”
      “你中秋那天挨了人的打,不就是故意叫我看到好使我为你出头吗?”商场屠戮多年,无论周围人打什么鬼算盘,梅公子向来心中明镜一般。“梅府的规矩你不知道?哪有下人能那幅狼狈样子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主子旁边!”
      阿喜确有心机,被说中以后满脸倔气。
      难道丫头就活该日日挨打受虐,全部苦楚往肚里吞!
      “想我为你做主,哼,你以为做主是什么?我今天便要了你,你敢不愿意?”
      她毕竟是天真:“老爷若是强行胡来,我明天就让全上海滩的报纸都知道梅府公馆里的丑事!”
      他冷笑,“你以为报馆是你家开的?”
      “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的命还抵不上一条黄浦江里的一条鱼。”
      “可我不认命。”
      他诧异了一瞬。
      一个孤苦无依的乡下女孩儿,被卖身入府,纵是长得再好些,在乱欲横流的大都市,又能有什么好的遭遇。算命的哪支眼睛看到她命里有福?荒唐!如果不是先父听信胡言,千方百计把她送到他面前来,她恐怕连个当通房丫头的命都没有。这是什么狗屁福气。
      他满腹烦怨,然而又不知在烦怨什么。
      或许是她的漆黑眸子太亮,满屋庄重堂皇的灯光,映在其中皆变得惨白无味。
      他指着她大叫道:“滚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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