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81、作茧自缚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容衣从迷离的月色中惊醒过来，万千思绪云奔潮涌，竟而对玄英方才说的话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真实的错觉——
　　“是谁都无妨，我只想知道…先生可曾对那个人表明心意？”
　　这回换玄英惊讶了。容衣这么久不说话，本以为他是介意世俗之见有意回避，没想到容衣似乎并不在意？
　　月下凝思的少年将军，皮肤白得不像是习武之人。边关征战三年，朔北的风沙未曾消磨他的意志，但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又能轻易免俗？有那么一刹那，玄英恍惚看到眼前之人与容熙身形重叠，父子两人傲如青松的模样如出一辙，一样的儿女情长，一样的作茧自缚…记忆镂骨铭心，一时竟分不清梦耶非耶？
　　大概是此刻气氛太过静谧，动静之间呼吸可闻，玄英张了张口，终没能说出话来。
　　容衣等得不耐，快步走到玄英跟前，一瞬不眨地盯着他问：“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
　　玄英惊觉自己失礼，尴尬地往后退开一步，敛眉不语。
　　容衣失落地摆了摆手，突如其来的倦意让他无法继续保持清明，走了两步踉跄着就要往地上跌。
　　玄英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往怀里一带，容衣便困顿得睁不开眼了，索性挂在玄英身上一动不动。或许是彼此之间距离过于亲近，温热的触感太过真实绵软…好长一段时间里，玄英只是肢体僵直地愣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久久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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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容衣从宿醉的昏梦中醒来，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绝如缕。他睁开眼看到一人葛布青衣蹲在地上，正在捣弄一个钵盆。起初，他的意识是全然放空的，半晌才倏地反应过来，这不是随行的医官宋无筝么？他挣扎着想要坐起，眼前却阵阵发黑，脑后如遭针扎，眩晕不已。
　　“少将军，你再歇会儿，一会儿药煎好了我喊你。”
　　宋无筝的声音非常平缓，莫名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容衣听话地躺回去，却彻底没有了睡意。
　　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思绪却无所遁藏。
　　这里是将军帐。
　　他本该留宿在边城客栈的。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军营的。
　　他记得自己喝了酒——很多酒。
　　他好像遇到了玄英。
　　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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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乱浮现的片段一点一点充斥脑海，如走马灯一样快速变幻。
　　容衣不敢细细回想，他的心底有个声音，直觉告诉他…那是禁忌。
　　宋无筝没有让他等太久，药汤很快就煎好端过来了。
　　“太烫了，先放着吧。”
　　容衣喝了一口就把药碗搁在榻前，舌尖残留的药剂辛味让他头皮发麻。
　　宋无筝将他抗拒的表情尽收眼底，倒是没有强迫他，只在走之前叮嘱了一句：“药得趁热喝，凉了会更苦。”
　　容衣听了不甚服气，刚想辩驳两句，宋无筝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不多时，帐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来人不等守卫通传，径自掀开门帘迈步而入，空气中混入一丝果脯的甜香，提神得很。
　　容衣不及反应，玄英已经走到近前，温凉的手背在他额前轻轻一碰，眉头蹙了起来，“怎么还在发热？”
　　就这么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容衣莫名心虚起来。
　　“先生，我……”
　　“吃药。”
　　玄英不容拒绝地端起药碗送到容衣手边，容衣只好咽下未尽的话语，一口气把药喝完了。
　　“先生，昨晚……”
　　昨晚在玄英面前委实失态，容衣正打算开口解释，倏感口中微甜——原来是玄英往他嘴里塞了一口蜜果，他囫囵咬了几口，但觉齿颊留香，瞬间就把苦涩的药味掩去了。
　　“昨晚你喝醉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玄英顺着他刚才的话茬说下去，反而让容衣不知如何应对了。
　　“贲雷在客栈我不放心，一早就叫人领回来了。”
　　“是吗，先生如何知晓……”
　　“镇上的客栈就那么几家，打探起来并不困难。”
　　“…也是。”
　　见玄英待他一切如常，容衣放松了些许。正要整衣下床，倏感手腕一凉，却是玄英在他脉上搭了三指，反手又将他推回塌上。
　　“少将军此去潮京，不过十日就匆匆而返，是不是家里有了变故？”
　　念及昨日借酒浇愁，折腾了一天一宿，容衣这时的心境已全然不同，有种千帆过尽的释然，便不讳言了，“我与我的妻子苏慕曾有约定，如果三年之内未能回朝，就许她自由之身。”
　　玄英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事，不禁正色起来，疑惑道：“既然结为夫妻，何以轻许自由？”
　　“不瞒先生，我本无意成婚，是我母亲担忧将门无后，在我出征前夕向圣上请了一门婚事，苏慕她…当时年方及笄，我看她颇有才情，与寻常女子不同，但行军打仗并非儿戏，万一我险遭不测，对她未免不公，所以才与她做了这个约定。临行前我将亲笔信函封在锦囊中交予她保管，我母亲只要见到锦囊便知我心意，定会为她另觅良缘。”
　　“少将军如此消沉，难道是因夫人已将锦囊交出？”
　　容衣摇了摇头。
　　“三年来她只给我寄过一封信，我本不想辜负她的心意，但…也许是我误会了。”
　　“来信？”
　　“此前琪琪格与何文广比武的时候，曹副将送来的信件有一封没有落款…但我知道那是苏慕写的。”
　　玄英不由蹙眉：“既然没有落款，怎知是何人来信？方才少将军也说这是夫人三年来第一次寄信，想来以前不曾见过她的笔迹吧？”
　　“我与她的三年之约，从无第三人知晓，先生不必多虑，更何况…是不是她寄来的信，已经不重要了。”容衣顿了顿，又道，“我这次回京没有知会任何人，恐怕她并不知道我回去过。”
　　玄英闻言疑惑更深了，“既然专程走这一趟，少将军为何不见她？”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并非一人，我的表弟鸣凰也在。”
　　“那又如何？莫非……”
　　“鸣凰与苏慕年纪相仿，我太了解他了，以他的性子，能在一个地方逗留整整一日，甚至深夜不归…这绝不寻常。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苏慕。”
　　“少将军言下之意，是想成全他们？”
　　“我不知道。”容衣叹了口气，“但鸣凰和苏慕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人为难。”
　　说到这里，两人心有所感，双双陷入了沉默。
　　良久，容衣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倏然开口：“别光说我了，先生昨晚提到心仪之人……可否细说是何人？”
　　玄英没想到他话锋一转问得这么直白，竟怔住了。
　　容衣特地靠他近了些，神情黯然地继续道：“我对先生已毫无保留，莫非先生对我还心存芥蒂？”
　　玄英眼见躲不过了，只好回道：“他不是此道中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