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19、当时明月在

　　鸣凰幼年曾在将军府住过一段时日，自小便与容衣十分亲近。后来容衣挂帅出征，他即位登基，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可无论朝野如何纷争，不变的是彼此的信任与默契——他为他肃边平乱守护大好河山，他为他力排众议做最强的后盾。
　　随着年龄增长，鸣凰身上的青涩早已被世俗磨平，内心深处对美好时光的缅怀却是不减反增，这种感觉在与容衣独处的时候尤为强烈。容衣能够理解他，但始终秉持家训克守君臣之礼，回朝三载未曾逾矩。每年也仅有彼此生辰和中秋佳宴，两人方暂抛俗事，一醉方休。
　　今年自也不例外。将军府的菜肴一贯能在清淡出奇趣，寻常的果蔬菜肴经过特殊工艺烹煮摆盘，不仅色相俱全味道也极其鲜美。再佐以甘甜醇香的糯米酿，便似有了人闲桂花落、叶静春山空之感，这等逍遥快活远非宫廷华宴可比，鸣凰自心向往之。
　　两人对坐共饮不消片刻，鸣凰有了几分醉意，笑嘻嘻的样子浑然不似朝堂上生杀予夺的君王，但容衣知晓，眼前之人已不再是曾经不谙世事的少年，偶尔袒露的天真有时仅仅是一种虚幻的表象，不具任何意义。
　　“四表哥，你也喝呀。来来来，朕给你倒酒。”
　　“且慢，我自己来。”
　　“欸，这杯子太小了，换个大碗来。”
　　鸣凰不由分说的拿起一旁盛菜的空碗倒酒，斟满后往容衣面前一推，豪气干云的道：“这一碗敬你在边塞十年！来，干了这碗马奶酒！”
　　“皇上，你醉了……”
　　“朕没醉，朕说是马奶酒它就是马奶酒！”
　　“好吧，我喝。”
　　容衣没奈何的笑笑，捧碗一饮而尽。
　　鸣凰见状又给他倒满一碗，看起来高兴极了，“这一碗敬朕洪福齐天！朝中有你，朕心甚慰呀！”
　　“皇上，这……”
　　“嗯？莫非四表哥觉得朕是个没有福德的皇帝？”
　　“岂敢。我喝就是。”
　　容衣此回学乖了，一喝完就抢过酒壶替鸣凰斟酒，“这杯敬皇上厚德，泽被千秋，福荫苍生。”
　　“嗯…好！好一个泽被千秋、福荫苍生！来，喝！”
　　鸣凰语罢也不看容衣，自顾自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酒劲上头，方才大着舌头道：“四，四表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容衣一怔，微醺的醉意霎时敛了几分，淡淡道：“皇上何出此言？”
　　鸣凰没有接话，只胡乱摆了摆手，嘴里嘟囔：“热，好热…四表哥，快去把窗户开开…”
　　“皇上，窗户是开着的。”
　　“嗯？朕不信…你扶朕过去看看。”
　　鸣凰抱着酒壶摇摇晃晃起身，容衣上前搀住他，蹙眉道：“皇上，你累了，要不要躺下歇会儿？”
　　“朕不累！朕想吹吹风…嗯，窗户呢？不对，不在这边，在哪儿？”
　　鸣凰孩子气地拂开容衣搀扶的手，越过层层纱幔在屋子中央茫然四顾。
　　容衣见他浑然不辨方向，不得已快步走向窗台，眼角余光瞥见边上桌椅，神色倏地一凝。
　　桌上的东西明显被人翻动过。
　　方才女婢提到窗户没关，他还以为是下人一时疏忽，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然而未等他多加思量，鸣凰已跟着来到窗边，随手拿起搁在砚台上的笔盯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欸…笔尖怎么是红的？”
　　容衣留意到砚台里的朱砂用完了，盒子里的符纸少了一沓，抽屉被人打开过，里头的东西想来也不在了。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漠然。鸣凰对身旁之人瞬息万变的情绪毫无所觉，转身趴在窗沿吹了会儿凉风，直至头晕目眩。
　　“唔…”
　　容衣见鸣凰忽地以手掩面，秀致的眉头皱成一团，心道不好，急忙扶他到绵软的毛绒榻上躺下。
　　“我马上叫大夫过来看看。”
　　“朕没事，别走…唔…”
　　“可是皇上……”
　　“朕睡一会儿就好。”
　　鸣凰扯着容衣的衣袖不放，双眸微阖，一副就要沉睡梦乡的架势。
　　容衣本想叫侍女拿床褥进来，担心惊扰到鸣凰，转念想起柜子里还有一床备用的薄毯，便小心挣开鸣凰紧攥的手，起身朝墙角的衣柜走去。
　　绕过屏风的时候，酒劲倏地上头，容衣抬手揉了揉额角，足下似乎踩到曳地的帷帐，身子一晃险险就要跌倒。猝不及防的，角落里有人伸手拽了他一把。容衣尚毛骨悚然不及反应，下一瞬便天旋地转背倚墙面，一个温热的身体随即贴了上来。
　　“唔。……”
　　“嘘。将军是我。”
　　此际油灯将尽，烛光忽明忽暗，晚风漫卷轻罗绡，撩动一室暗香。
　　容衣盯着眼前之人看了半晌，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示意他退开一些。
　　玄英刚想松手，掌心骤感微沉，却是容衣身子一软，连站也站不稳了。玄英情急之下扶住他的腰往怀里一带，恰好把人整个圈在怀里——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宛如情人相拥，呼吸几可相闻。
　　“……你怎么还没走。”
　　乍听容衣略带疑惑的抱怨，玄英可谓又惊又喜：惊的是容衣对他出现在这里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喜的是容衣没有为此怪罪于他——事实上他本可以在容衣回房前就从窗户一走了之，但鬼使神差的，他没有那么做。适才鸣凰在房间里一番闹腾，他躲在角落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容衣经过他身边时险险跌倒，他出于本能伸手去扶，结果自然是暴露了自己。
　　玄英不知道的是，容衣酒量很浅。世上有一种人越是酒醉表现得越是镇静，哪怕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看起来依然是很清明的样子。而容衣，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
　　顾及到鸣凰尚在房内，玄英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他想把容衣扶到床上休息，不料到了床边醉酒的人怎么也不肯坐下，只一心挣扎要推开他。此时屏风那头亦传来鸣凰痛苦的呢喃，玄英吓得脚步一个趔趄，连带拉着容衣狠狠往地上跌去。慌乱中他随手往后一拽，竟将轻纱罗账一把扯落，纷纷扬扬覆在跌倒的两人身上。
　　玄英视线所及昏茫一片，惊惶中感觉嘴唇擦过一片不可思议的柔软。这一刻他心跳如擂鼓，月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