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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雪色·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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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仄的小径旁,枯枝轻轻颤动,雪落无声,枝桠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指痕,马车车辙压在雪里,发出吱呀的声响,马车两人交缠的身影被雪幕遮挡。
青沂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衫,坐在巫玄床头,陪刚刚醒来,面色苍白的世乐少司命看雪。
刚扶风郡守派人传来消息,天羽军已抵达扶风,顾茗澜带着亲卫回到扶风郡内的别院稍作休整。
“要不要先吃点早饭?”青沂从送早饭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碗热乎乎的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勺米粥,送到巫玄嘴边。
巫玄就着一口一口地吃着,才吃了半碗,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巫玄轻轻碰了下青沂捏着勺子的手,摇了摇头。青沂把喂了半碗的米粥放在榻旁的小几上,往床外沿挪了些,等那轻盈的脚步声踏入屋内,青沂眼角弯成一条线,笑着说:“白月都不休息一下?”
泽白月换了一身雪白的狐裘,莹润白皙的脸被毛茸茸的裘领遮住了下颚,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泽白月也咧嘴笑了笑,露出整齐的贝齿,走到巫玄的床榻边,向巫玄行了个礼,又对青沂做了个礼,娇嗔道:“王爷没让白月休息,白月怎么敢去休息?”
“你这可真是冤枉我啦,”青沂伸手在泽白月娇嫩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哎哟,你这是去了哪里?”
泽白月盈盈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又瞧了瞧半躺在榻上,正闭目养神的巫玄:“王爷昨晚不是说了么,要白月等御将军回来,请御将军前来一叙的,白月在码头迎风等了许久,终于见到御将军了……”
“但是他却没直接进扶风郡,去了扶风别院是不是?”青沂狡黠地打量泽白月,她的狐裘上落了一层雪,洁白的裙边也沾染了一些泥土。扶风码头至扶风郡守府这一路全是青石铺地,有泥土的地方一般都是鲜少有车辇行驶的偏仄小路。
泽白月点头,她见巫玄睁开了眼,收起了与青沂调笑的神色:“白月见到御将军将一个素衣男人蒙住眼睛送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跳上去了。我跟了一路,见马车行的方向是应该是御将军的扶风别院,所以跟到半路就回来了。”
“你没请他过来?”听了有一会的巫玄忽然问道。
泽白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巫玄,这个清冷的世乐少司命虽然是青沂的至交好友,但总让人觉得难以亲近。泽白月点了下头,随后又低下头,有些羞涩地说:“我本来是想请将军过来的,但是我在树枝上等将军的时候,透过车帘看见将军他……”
青沂见泽白月红着脸,眼珠转了圈,问道:“那个素衣的男人是不是总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高深莫测倒没看出来,他总笑就对了。”泽白月抬头说。
“是墨敬之。”巫玄望着窗外的飘飞的大雪,说道。
“难怪啦!”泽白月忽然明白了什么,话刚出口,又怯怯地用手掩住了唇。
“难怪什么?你看见什么了?”青沂问。
“我……我……”泽白月结结巴巴地,今日的她与往常待在青沂身边玲珑心思的泽白月相差太多。
青沂没有催促,眼里有狡黠的笑意,他转头看着半躺在榻上的巫玄,见巫玄眉头紧蹙,嘴角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
“我看见御将军被墨敬之他们两个人在车厢里……”泽白月终究是个女子,纵然在蜃楼时她见惯了各种风月,但平日里那个寡言少语的御将军忽然变得热烈动情,让泽白月吃惊不小。
巫玄抬手止住了泽白月的话,清冷的脸上渐渐显出一抹沉郁之色,他的声音寒冷如冰:“杀了他。”
“谁?”青沂脱口就问,话音刚落他立刻反应过来巫玄说的是谁。青沂的折扇在手掌上轻轻地敲着,他思索着,半晌后,折扇端被另一只手攥住,青沂说:“囚禁不行么?”
“必须杀了他!”巫玄声音更加冷酷,“墨敬之一日不死,对世乐一日就是威胁。”
“可是御将军是我的老师,也是沉沧真正的主人。”青沂还是不赞同巫玄杀墨敬之,扇尾指着泽白月,青沂试图说服巫玄,“白月,你说是不是?”
“白月知道御将军不会背叛世乐,但是墨敬之此人,白月实不敢作保。因为蛇首一事,白月不得不对墨敬之有戒心。”泽白月直视着青沂,如实道。
“白月,你……”青沂愤懑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泽白月说得不无道理。
巫玄冰冷的眼神落在青沂身上,青沂讪讪转开了头。手中的折扇开了合,合了开,他是顾茗澜收的第一个学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顾茗澜的事情,更何况他也对一个人爱得压抑与深刻。
“舒忝白接到消息暂时会按兵不动,你让我再考虑几日。”青沂缓缓地合起折扇,凝视着躺在榻上面容冰冷的男人,而后转开头道。
“尽快。”巫玄重新合上眼,他看见青沂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藏着的炙热,瞬间明白青沂为何要阻止他杀墨敬之。
顾茗澜穿上被墨敬之脱下的外衣,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他看了一眼背靠在车厢上,紧紧盯着自己的人,轻叹一声,伸手替墨敬之整理起凌乱的衣衫。
倏然情动,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喷涌而出,终于淹没了两人间所有的理智。顾茗澜将墨敬之外衣穿好,不觉间被墨敬之扣住了手腕,墨敬之用力,将顾茗澜抵在车厢上,贴近顾茗澜,眼神里聚起的亮光,让顾茗澜觉得自己要再一次被墨敬之拆骨入腹,嚼得骨头都不剩。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墨敬之暧昧地低声问。
“等国主圣谕,再行处……置。”顾茗澜张口,后半句话消失在缠绵的吻中。
墨敬之贪婪地亲吻着顾茗澜,顾茗澜任墨敬之予取予求,从他抓到墨敬之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懵了,一向冷静自持的世乐御将军,被敌人抱在怀中激吻,顾茗澜渐渐沉溺其中。
然而,终究是要醒来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内交缠的两人适时分开,在墨敬之松开顾茗澜的时候,顾茗澜怔愣了片刻。冷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吹醒了靠在车厢上发愣的人。顾茗澜的眼眸渐渐暗了下来,他逐渐恢复的锐利目光,落在了一脸散漫的墨敬之身上。
顾茗澜按了下脑袋,将衣襟整齐,待确定自己衣着如常后,顾茗澜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侧靠在车厢内的人看见跳下车的世乐御将军身影有些不稳,脚步不似往日稳健,墨敬之挑起嘴角,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来。
雪后初晴,扶风郡守府中的梅花如云绽放,层层叠叠,如雾如幻。扶风郡守最近的心情很好,他抿着一口热茶,就着茶水吃着糕点。自从前次舒忝白被巫玄在阵中逼退,约莫有大半月再没有战情传来。扶风郡守一开始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青龙王和那位少司命似乎也没再来找他,至于那位御将军,从北扬回来后就住进了扶风别院,扶风郡守恍然觉得是不是过完新年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就此烟消云散,世乐与炎崆还是如此相互对峙,默契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然而,扶风郡守的好日子终究没有太长。早茶刚喝完,一封以火漆密封的战报就递送了过来。扶风郡守好几日才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嘴唇颤抖,肥厚的食指指着那封战报,碰也不敢碰一下:“送、送、送去给御将军!”扶风郡守还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位经北扬一战而成为祖洲第一名将的顾茗澜,侍者刚转过身准备去扶风别院送战报,身后又传来了扶风郡守迫切地呼喊:“不对!送给青龙王!”侍从不得不转过身,绕过扶风郡守所在的厅堂,穿过曲桥回廊,往郡守府后院的小楼走去。扶风郡守颤悠悠地扶着小几坐了下来,额间冷汗越来越密,他抹掉额间的细密汗珠,叹了口气,还好他还没因为太过紧张而忘记了少司命的吩咐。
青沂拆开了那封战报,安插在赤陇郡的探子传来消息,赤陇墨骑又有所动作,舒忝白不日将发起再一次的突袭。
巫玄站在青沂身侧,双手拢在袖中,淡淡扫了一眼两指宽的布条上传来的消息。
“将军那里知道么?”巫玄问还没退下的侍从。
侍从摇头:“郡守让小人先送来给两位大人。”
巫玄得到了侍从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让他不要将消息告诉顾将军,由我们去。”
“是。”侍从领令躬身退下。
待侍从走后,巫玄抽出青沂手中的布条,把它丢到了屋内温酒的小火炉里。青沂看着被火逐渐烧掉的布条,问道:“你准备动手了?”
巫玄淡淡地挑了一眼青沂,在放置小火炉的桌边坐下,拿了两个青瓷杯,给自己和青沂各倒了一杯温好的酒。青沂跟着坐在了桌边,接过巫玄倒的酒,并不饮,直视巫玄,等他给自己答案。
“时间到了,”巫玄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酒,“是你去,还是我去?”
话音落,青沂捧着酒的手颤了下,有一滴酒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青沂看着巫玄冰冷的眼眸,良久后,他饮掉了杯中的酒,对巫玄说:“我去吧。”
“嗯。”巫玄又给自己和青沂面前的空酒杯斟满了酒,点头说。
扶风别院建在扶风郡后的雪岚山的半山腰上,一条小径由大门蜿蜿蜒蜒而下,与山下的另一条通往扶风码头的小道相接,别院门外有一颗挺拔的雪松,如今被积雪所覆,与天色合一。别院是一栋普通的三进宅院,绕过影壁就是大厅,再往前走就是卧房。
墨敬之今日起得早,正站在院外的那颗雪松边欣赏雪后风景。炎崆因靠着炙热的炎崆山脉,鲜少能见到雪。墨敬之曾经只身去北漠看了一场雪,北漠的雪比扶风的雪要大也要密更加硬,墨敬之不喜欢北漠的雪。扶风的雪要柔软许多,脚踩在积雪上,能留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印子,不像北漠的雪,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脚踝。
不远处,一个青色的影子正沿着小径缓缓向别院靠近,墨敬之睁大了眼,才瞧清来人别扭的装束。说别扭也不尽然,毕竟他裹着三层厚实的冬衣,脚上穿着厚实的棉靴,让人看了着实暖和,只是他手上却拿着一把折扇。墨敬之不由得咋舌,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居然在冬天还不忘附庸风雅。
青沂仰头看见了立在松树下的玄色影子,墨敬之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宽袍,目光正好对上了他。他向对方点了下头,对方也点了一下以示回礼。半盏茶后,青沂走到了墨敬之的面前。这位炎崆的靖烈侯双手抱在胸前,左半边身子慵懒地靠在松树上,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见过青龙王。”墨敬之向青沂再次点头。
青沂干干地扯了下嘴角,他一眼望见了墨敬之脖间的一抹赤红印记,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说:“侯爷认识我?”
墨敬之见他神色尴尬,想到了昨晚被顾茗澜一口咬在脖子处,忽然笑了起来。他点着青沂腰间的那块通透的青龙纹玉珏说:“祖洲上这块玉珏只有一块。”
“哦,这我倒忘了。”青沂用折扇点着身上的玉珏,笑笑说,“老师呢?”
墨敬之听顾茗澜说过他曾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已经送往北漠为质的世子,一个是眼前的青龙王。
“还未起。”墨敬之抹了下鼻子,最近这几日顾茗澜有些不知节制,让墨敬之都有点头痛,“王爷来找顾将军?”
“不是,我来找你。”青沂就站在雪松下,脚步不动。
墨敬之见青沂没有进别院的意思,抬手指着隐在山腰处的一个亭子,对青沂说:“雪后初霁,我陪王爷赏一赏此处风景如何?”
“也好,我来扶风近两月,还未曾饱览这处风景。”青沂转身,当下沿着小道往下走。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自雪白的山道上缓缓走下,青沂当先,墨敬之随后。墨敬之明白青沂的意思,对方并无敌意。
“王爷早早赶来,是急事?”墨敬之问。
青沂点头:“斥候来报,赤陇三万墨骑又有动作,我估计一场大仗不远了。”
“何时的消息?”
“不到一个时辰前。“
“别院没人告知。”
“是,巫玄拦下来了。”青沂忽然转过身,俊逸的青年脸上有一抹阴翳,“若估计不错,明夜这场仗就会打响,所以明日午时,我会派人来通知将军。”
墨敬之温和地笑了笑说:“王爷果然开门见山。王爷的意思,墨敬之懂,恕敬之冒昧,世乐律法不许动用私刑,王爷何以自保?”
青沂哂笑:“这就是我今日来找墨侯爷的目的。”青沂从腰间拿出一个白瓷瓶,递到墨敬之眼前,“本王得罪了。”
墨敬之接过白瓷瓶,笑得随意:“王爷客气。”
青沂不再说什么,转过身,自己沿着山间小道原路回去。雪后的山道太难走,青沂不由得放慢步伐,一步一步地走下山。
墨敬之临风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青色背影,把瓷瓶收入袖中,也转过身,原路回到扶风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