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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雪色·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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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水畔,寒风肆虐。不过两个时辰,北扬郡失守。墨敬之跟在顾茗澜身后走着,顾茗澜没有给他上任何的枷锁,也没有让任何人看着这位炎崆的靖烈侯。墨敬之一派闲散地负着手,偶尔会回头眺望一眼已换成世乐天羽军驻守的北扬城垛。
墨敬之转回头,忽然笑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能让走在前面离他几步远的顾茗澜听清楚。
“笑什么呢?”就像是与至交老友交谈一般,顾茗澜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没什么,”风撩起墨敬之的一缕披散的发丝,他揉了下冻得有些发木的鼻子说,“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顾茗澜的眉头不自觉地挑了一下,他背对着墨敬之,墨敬之没有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丝怅惘。
“二十多年前你不是说总有一天你会和我比肩而立么,结果……”墨敬之摊了摊手,“我却没法和你比肩而立了。”
“嗯。”良久,顾茗澜才点了下头。是他一手毁掉了与墨敬之比肩的机会。
顾茗澜脚步停下来了,墨敬之追了上去,站在他身边。他微微侧头看一眼有些茫然的人,抬手在顾茗澜肩上轻轻拍了下,让走神的人回了神。
顾茗澜与墨敬之目光交接,只触到了对方的一霎又转了过去。顾茗澜往前走了一步,他总不愿与这人站在一起,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比肩而立。墨敬之悻悻地耸了下肩膀,顾茗澜不解风情,墨敬之心知肚明。
百舸泊在净水畔,顾茗澜当先走上领头的白色七桅大船,墨敬之踏上甲板的一瞬,顺着这艘船的船尾望去,隐在雪夜中的几百艘扬帆的百舸如同倾泻而下的汹涌波涛,好似要将巍峨高耸的北扬城墙给淹没。
“敌不过啊。”墨敬之低声自语,不过二十年,顾茗澜已经成为祖洲第一名将,炎崆靖烈侯墨敬之从今夜起,只是顾茗澜名声鹊起的一块垫脚石。
由北扬行船,沿净水而下是顺流,数百百舸扬帆而下,船行如电,高耸嶙峋的峭壁迅速掠过。墨敬之被安排在顾茗澜旁边的一间房内,屋内陈设简单,却很妥当。
墨敬之在寒风中被吹了一夜,浑身是血,顾茗澜命人给墨敬之打了桶温热的洗澡水,让墨敬之把一身污垢洗干净。
待墨敬之洗漱完毕,换上顾茗澜派来的侍从给他换上的素白衣衫,丰神俊朗的靖烈侯恍若重生。墨敬之对着镜子照了照,拿起放在矮几上的一根素白绳布,拢起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简单地扎了起来。
月沉日升,一缕亮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墨敬之望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笑了声,对顾茗澜派来照顾他也是监视他的侍从说:“百舸速度可真快,须臾之间就从北扬回到了扶风,御将军雷霆之击名不虚传。”
那侍从自豪又崇敬地说:“世人皆以为御将军是凭借顾家的声望才得以与首将军分庭抗礼,其实御将军用兵如神。”
墨敬之点头:“累世声名在他眼中不足一哂,他要的任何人都给不了。”
侍从闻言,诧异低问:“难道国主也给不了么?”
墨敬之抬头看了一眼那侍从,并不答,抿唇轻笑。窗外天光渐亮,扶风新建的城垛隐隐约约能瞧出形状。墨敬之感觉有些困顿,让那侍从退下,自己在床榻上歇息去了。雄狮入笼,却不愿困兽犹斗,这也许是墨敬之最好的结局。
顾茗澜走出屋内的时候,正看见照料墨敬之的侍从退了出来。侍从见是顾茗澜,刚要行礼,被顾茗澜止住。
“在做什么?”顾茗澜问。
侍从见顾茗澜看着自己身后刚合上的屋门,恭敬地回道:“墨侯爷刚歇下。”
顾茗澜点头:“等他醒了送点早饭去。”说完,顾茗澜径自走过那间刚合上的屋子,走出船舱。
朔月的寒风从净水上吹来,如刀割一般,顾茗澜用银冠束起的头发,漏了一缕在肩头,被风吹起,他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远远望去,犹如谪仙一般。顾茗澜手放在船沿上,望着净水两岸往后急退的耸立峭壁,横飞的剑眉微微一蹙,心头一阵慌乱。
他终于与这个曾经名冠祖洲的人一决高下,终于登上了比墨敬之更高的地方,可是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却越来越大。顾茗澜感觉到心口的那一阵空虚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今天,将墨敬之押上船的时候,这种恐惧感完全覆盖了他整个人。
“我要做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顾茗澜已经有了自己的雄心壮志。
正坐在他身边津津有味吃着他做的凉糕的墨敬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气,眼皮耷拉着,慵懒地翻了个白眼:“天下人连皇帝都做过了,连祖洲都一统了,除非你成仙,不过祖洲六神应该不会看上你这么个没有仙缘的人。”
顾茗澜挥手,不服气地说:“成仙是虚妄,偏安一隅的皇帝不如大国将军,我就想一统祖洲!”
墨敬之耷拉的眼皮撩了起来,深褐色的眼里亮起一抹光,他嘴角翘翘:“嘁,祖洲都乱了五百年了,你光说说就能统一啊?还是乖乖做我靖烈侯的侍卫比较有前途!”说着,墨敬之把手上的一块凉糕塞进了顾茗澜的口中。
“我……”顾茗澜的话被凉糕堵了下去,他只能瞪大眼,看着“罪魁祸首”墨敬之对自己吐舌头。这个慵懒的少年对他的远大抱负嗤之以鼻,顾茗澜对墨敬之说,如果他们俩人身份互换一下,他绝对会做得比墨敬之更好。
二十年后,顾茗澜成了世乐的御将军,与首将军云锋齐名。而炎崆的靖烈侯呢,只不过是祖洲众多将领中的一人而已。顾茗澜的确做的比墨敬之要好。
出神片刻,不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人声。顾茗澜转过头,顺着人声传来之处望去,已经能够看见扶风郡的码头。略显狼藉的码头上,扶风郡守裹着厚重的大氅,双手拢在绒棉宽口的袖子里,一张肥硕的脸冻得通红。扶风郡守老远就见到那展帆而来的数百百舸,冻得直哆嗦的脸上终于咧开了一个谄媚的笑容。顾茗澜厌恶地撇开脸,负手走入船舱中,命令舵手准备下锚。
他刚命令完舵手,刚小憩醒来的墨敬之推开屋门,懒洋洋地靠在屋门边,嘴角挂着一丝惬意的笑容,看着与他相隔咫尺的人侧开了刚不经意间相触的目光。
“到岸了?”墨敬之的侍从去替他端早饭去了,顾茗澜刚把身边的人遣走,此刻宽阔的船舱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墨敬之丝毫不在意自己现在已是世乐的俘虏,向顾茗澜打招呼。
顾茗澜“嗯”了一声,转身要走,他身后的墨敬之又说:“到岸了你还不给我上手铐脚镣么?我好像是犯人。”
顾茗澜背对着墨敬之,点头:“委屈靖烈侯。”
“该然。”墨敬之望着顾茗澜快步走出的背影,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明明他才是战败的俘虏,明明应该他去避开顾茗澜,现在却变成了顾茗澜逃也似的离开他。
“你真那么怕我啊……”墨敬之长叹一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又退回了自己的屋内。
来扶风码头接顾茗澜的只有扶风郡守,昨夜炎崆墨骑来犯,青沂与巫玄在连夜抵抗,终凭借世乐少司命扭转乾坤的一击逼退了舒忝白。然而,那一击让巫玄灵力损耗极大,青沂又一夜未睡,此刻城守稳固,两人这才从城垛上退下,在扶风郡守府内暂歇。
顾茗澜踏上岸,扶风郡守堆着一脸令人作呕的谄笑迎了上来,他向顾茗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向顾茗澜道喜。顾茗澜随意地应和了一声,命天羽军列队入城,扶风郡守不敢恼怒顾茗澜的随意,脸上仍是挤出谄媚的笑容,领头引着凯旋而归的天羽军们进城。顾茗澜等所有天羽军走入扶风郡内,才向身后的几名亲卫点头,一身素衣的炎崆靖烈侯双眼被一块黑布所遮,左右两边各有一人架着他的胳膊,跟在顾茗澜身后,拐入了码头近处的一片偏仄小道。小道上,停了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顾茗澜示意亲卫将墨敬之先送上马车,自己随后跃了上去。
被蒙住眼睛的墨敬之一派闲散模样,他侧靠在马车上,身体随马车颠簸而晃动,他的嘴角边一直都含着一抹淡笑,顾茗澜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个俊雅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觉得那一抹从容的笑意好似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他的心口。
“你笑什么?”顾茗澜忍不住问道。
墨敬之双手摊开,做出一副莫名之状:“御将军要把我这个敌人送哪里去?”
“大牢。”顾茗澜觉得即使蒙上了墨敬之的双眼,对面的人仍旧能看得清他现在的有些惧怕的表情。
“哦,大牢。”墨敬之装作恍然点头,嘴边的浅笑渐渐加深,最后变成一抹得意的笑:“毕竟世乐律法是不许动用私刑的,御将军做得对。”
顾茗澜被墨敬之堵得一口气闷在胸中,他冷冷地瞪了一眼墨敬之,伸手揭下了墨敬之遮眼的黑布。“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顾茗澜压低声,咬牙问。
“知道?”墨敬之笑意盎然地反问,“知道墨衣深要置我于死地,所以借了你的手。知道炎崆暂时不会亡,因为只要我死就行。知道你舍不得,因为……”
“住嘴!”顾茗澜已经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他一手扼住了墨敬之的喉咙,让这个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的人能有觉悟。
墨敬之懒懒地翻了个白眼,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被锁住的双手忽然抵在了顾茗澜的胸前,顾茗澜没有意识到墨敬之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墨敬之整个人压在了身上。顾茗澜的手仍旧紧紧扼住墨敬之的喉咙,墨敬之却不管喉咙被制,越来越靠近顾茗澜,懒散的眼神瞬间换成了带着愠怒与得意,他渐渐逼近顾茗澜,脖子被掐住的痛完全被抛在脑后,他爱了顾茗澜二十多年,压抑的欲望如喷涌而出的热浪,喉咙处的痛感越来越烈,墨敬之仍旧不顾,双肘用力抵在顾茗澜的腰间,顾茗澜一时不察,双手一滞,松了力气。墨敬之趁势压低了头,咬住了顾茗澜冰凉的唇。
炙热的吻落在顾茗澜稀薄冰凉的唇上,顾茗澜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看着压在他身上亲吻的男人。他清醒的脑子渐渐混沌,扼住墨敬之的手松了开来,他只怔愣了片刻,既而回应了墨敬之不顾一切的吻。他爱墨敬之,比墨敬之爱他还要彻底,还要……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