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临天下》恭十一

4、离开北邙

　　北邙城北边不远出有一座荒山，山上草木凋敝，入目皆是一片荒芜之色，据说几百年前也有人尝试过在这里种些什么树木，可惜种什么死什么，慢慢地也就没人愿意白费功夫了。后来夷族入侵，北邙城成了军事前线要地，这座荒山很快便成了立坟的好去处，于是来的人就更少了。
　　一个戎装女子在山中穿行。她手握一把样式奇特的长枪，用长枪开路，路上枯黄的草叶被长枪斩下，硬生生地在这没有道路的山林之中踏出了一条路。
　　来这座荒山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来立坟的，一种是来祭坟的。戎装女子显然是后者，她在自己新开辟的道路上前前后后绕了半天，最终在一个小土坟堆前停住了脚步。
　　小土坟堆像是随意堆的，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一个木牌，木牌上没有字，可能以前有过，在沐浴了风吹雨打之后消失了，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片空白。

　　戎装女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应该是这里吧”，将长枪插在坟堆前的空地上，身体在木牌前蹲了下来。
　　她伸手解开了系在腰间的酒囊，似乎想撒酒祭奠坟里的人，只是手腕刚弯了一个弧度，酒囊里的酒还未流过袋口，她又收回了手，自嘲般地说：“忘了你不会喝酒，算了，你就和以前一样看着我喝吧。”
　　她拎起酒袋灌了一口，烈酒入喉，火一般的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她看着木牌，明明来之前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出来，可如今脑海却和木牌一样一片空白，最终只能沉默。

　　偶尔有风吹过，晃得本就七弯八倒的木牌更斜了几分。
　　戎装女子轻叹一声，她想说：我给你报仇了，那个杀你的人已经被我千刀万剐了，夷族也彻底被赶出了北邙。她想说：我要走了，去遥远的，你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京城。她想说：你敬仰憧憬的安王也逝去了，也许你们在地底已经会面了。

　　酒囊里的就很快就见底了，而她却一句话都不曾倾诉出来。风停了，木牌静止下来，仿佛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也许是酒劲发作了，戎装女子心底突然一阵恍惚，她想起了自己看到他遗体的时候，那双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就那么静静看着她，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戎装女子的手一颤。她扶正了封堆上木牌，轻声吐出了一句话：“对不起。”
　　而这三个字很快就消散在了荒山之中，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她借着长枪的支撑直起身来，转身走回刚踏出的道路中，直至身影消失都没回过头，再看一眼那座小土坟堆。

　　蒋栩从北邙城出发入京那天是个艳阳天。北邙常年被战争的阴霾笼罩，所有将士对天气的第一感受就是会对作战有什么影响，此时战乱已定，可长年累月的习惯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离开而消失，立在阳光下的众位将领脑海里约莫都是“不宜埋伏”、“可利用阳光闪瞎敌方的双眼”之类或靠谱或胡扯的想法。
　　唯一不受惯性思维影响的王使者笑容满面，心情愉悦：“果然是个吉日。”
　　终于能离开这个令神鬼变色的地方，王使者的心情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北邙城作为安王领地的政治军事中心，王使者又是座上宾，按理来说待遇应该是整个北邙里最好的，便是身为郡主的蒋栩日常起居待遇都不及王使者。可这是和安王领地其他城市相比而言的，若是和京城比较，北邙城可能连京城郊外最外围的小乡镇都比不过。
　　更别说北邙城内还有一堆让他看了就发抖的“杀神”，实在是令他出门解决生理问题时都不免胆战心惊。
　　如今能离开这让他“饱受摧残”的鬼地方，若不是要维持自己京城来使的形象，王使者怕是能高兴得哼出一个小曲来。

　　蒋栩入京的名义是扶安王遗体入京安葬。安王是大晋王朝唯一一位异姓王，身上无皇族血脉，又分封北邙，按理来说死后埋葬于领地即可，不必跋山涉水地再将遗体送到京城。
　　即便是想送，京城的皇陵也不会收他。
　　不过当今圣上显然是个有想法的，说是安王殉国之后，先帝托梦给他，说大晋半壁江山靠安王才能收复，他与安王情同手足，生前两人隔着千山万水不能相见，死后希望能将安王埋葬在皇陵……旁边的山丘上，以慰他在天之灵。
　　如此感天动地的君臣情义让圣上动容，于是便有了那一纸诏书。
　　若非早知道圣上不过找个理由让蒋栩入京，托梦不过是个胡扯的托词，旁人还以为这一对死去多年先帝对殉国的安王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情谊。

　　除了三百护送安王遗体的护卫，蒋栩还带了两千精锐随行。这两千精锐出自北邙军中的天策营，天策营由蒋栩亲自命名，每一个将士都是蒋栩一手从北邙军中挑选出来的，这些人有些本就是北邙军中的精锐，有些不过是冲锋陷阵的小兵，甚至还有入营不过几年的新兵，谁也不知道也不知蒋栩挑人的标准是什么，反正合了她眼缘的就往天策营里丢。几年的训练下来，天策营已经成了蒋栩令行禁止的臂膀，也成了北邙军中最出色的部队之一。
　　也是北邙军中唯一一支只服从蒋栩命令，连安王的指令都要靠后的嫡系部队。
　　谁也无法预料京城的水有多浑多深，北邙远在边疆，即使京城被人从上到下翻了个面，北邙军收到消息时可能蒋栩的坟头草都开始生根发芽了，她的这个后盾只有威慑作用，真正能维系她安危的只有这两千精锐。

　　天策营中的几十人被派去前方探路，剩下的大部队远远地跟在护送遗体的北邙军后。上好的棺材里安置的自然不是真的安王遗体，安王死于万箭穿心，蒋栩给他收尸时手都是抖的，每一支箭拔出来时都带着一堆血肉，清理干净后，安王遗体已是千疮百孔，竟找不出一处完整的地方。连军中的铁血汉子当时都觉胃中翻滚不止，跟随安王多年的老将们更是看得痛哭流涕。
　　更别说安王死了都有足月了，就是不下葬，尸体都要腐烂发臭让人退避三舍。北邙军没有将下葬的尸体再挖出来，打扰安王在天之灵的习俗，就是王使者敢把安王从坟墓里挖出来带回京城，埋在地下溃烂了一半的尸体也能让京城里那些娇生贵养的人几个月吃不下饭来。
　　所以这次蒋栩扶的是安王的衣冠冢。对京城那些人来说，这都是小事，只要蒋栩人来了，就算她带了一个空棺材过来，也没人会真的去打开棺材看一眼。

　　走出城外时，蒋栩回头看了一眼收容了她数年的北邙城。
　　阳光径直照耀在这座被战火摧残了多年的城门上，温柔地驱散了历史沉淀下来阴霾，林瑞等将领立在城墙上注视这他们远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高大仄长，一如这座厚重沉稳、巍然不动的古城。
　　古城矗立着注视着她的远去，没有不舍与留恋。这座高高凝立的古城本身，就是蒋栩最强大而让人忌惮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