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古堡》流浪的狸猫

4、雪夜古堡3

　　大门内关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让我一下子联想起爱丽丝漫游奇境。倒不是说它们有多相似，毕竟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基本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本能地察觉出二者之间的共同点——壮观、华丽、怪诞。

　　庭院宽敞开阔，稀稀落落栽种着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罕见树木，它们被修剪成各种诡异的形状，纵横交错，毫无规则，好像一群正在挣扎的鬼影。

　　雪地被重重层层的树木分割成一条一条，兀自闪着银光，其中一条最宽阔，上面有一串通往前方主楼的脚印，忽深忽浅，大概是城堡主人出来时踩下的。

　　此刻，我们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城堡主人身后，被大雪逼得眯起眼睛，却又不得不努力睁开。

　　其实大门与主楼隔得不算远，只是被这迷宫一样巨大的“树林阵”放大了距离。倘若此刻我们走散了，恐怕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成功抵达主楼门口。

　　一身黑衣的主人推开厚重的雕花大门，扑面而来一股夹杂着薰衣草清香的热气，既暖和又舒适，勾出了深藏在体内的倦意。我用力吸了一口，薰衣草的香气溢满鼻腔，浑身的乏力瞬间得到舒缓。

　　玄关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奢华而铺张。连接玄关与大厅的，是一条同样金碧辉煌的走廊，铺着精美的金丝线编制的波斯毛毯，无数精致考究的艺术品装饰在两侧墙壁上，看上去宛如一个艺术展览馆。

　　城堡主人脱下了那身怵人的黑色大衣，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苍白而精明的脸。

　　他大约四十多岁，或许还要大些，那张脸虽然毫无特色，过目即忘，却保养得很细致，与那双流露着精明狡黠的灰眼睛放在一起，还真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

　　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大厅里居然还坐着四个神色疲惫的人。

　　坐在中间长沙发上正对着我们的，是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还穿着厚厚的大衣，敞着怀，像归巢的倦鸟那样相互依偎着。

　　男孩留着刺猬一样的短发，长得很英气，左脸颊上有一块手心大小的烧伤疤，不和谐地铺展在原本光滑细致的皮肤上。

　　女孩虽算不上漂亮，却有着青春少女独特的动人魅力，亚麻色的卷发梳成两股麻花辫，松软地垂在丰满的胸前。

　　坐在左侧单人沙发上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神色冷漠的高个子男人，皮肤苍白得不似人类，眼神像冰刀一样锐利又冰冷。

　　当我们出现在大厅时，他抬头瞥了一眼，但很快又兴趣索然地转过头继续注视楼梯口的陶瓷花瓶，好像我们不过是几只微不足道的飞虫，不值得关注。

　　但仅是这样一瞥，他那双鹰隼一样的冰蓝色眼睛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他正对面、跟他隔着整张长沙发的一个又瘦又小的中年男人。他面色红润，神色轻松、愉快，看上去很健谈，只可惜身旁的三个人都没理睬他努力想扯开话头的意图，而我们的到来显然给他提供了发泄口。

　　“嫩们好。”他起身，热情地招呼道，一口浓重的法国口音。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应答，雷曼则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而克里斯却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热情地握住法国人的手，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革命战友，激动溢于言表。

　　籍着明亮的灯光，我第一次看清楚他。

　　他实在太瘦了，风衣如麻袋一样套在骨骼匀称的躯干上，裹了一层棉裤的卡其色外裤依旧松松垮垮，酒红的头发在灯光下越发扎眼。

　　人们都说红发是恶魔的象征，但我却觉得非常有个性，象征着勃勃生机与顽强不息的生命，虽然它的主人似乎很讨厌我。

　　他转过头望了我们一眼，眼睑下有一层厚厚的青黛色。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被大雪困住才过来借宿的，比你们只早了一个钟头。”城堡主人一边整理着绷得紧紧的灰色棉马甲，一边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你们也坐下休息吧。我这个人怕吵，整座城堡里只留了一个老仆人和每周来一次的花匠。可怜的老瑞博上了年纪，每天必须早些休息，我们就不要惊动他了。等会儿我会给你们泡一杯热茶，你们先暖和暖和，然后就可以回房休息了。”

　　说罢，他弯下腰拨弄拨火棍，壁炉里的火苗向上窜了窜，客厅内骤然暖和了许多。

　　“三楼有不少空房，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如果大家没有特别要求的话，我就随机分配了。”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是那名眼神冰冷的男子忽然站了起来，指了指身后的楼梯，说道，“我有点累了，要去睡觉，哪个是我的房间？”

　　他一开口，雷曼就攥紧了拳头。如果不是我抓着他的手腕，他可能早就像豹子一样跳上前，朝着那张端庄冷漠的脸狠狠挥上一拳。

　　“你冷静点，或许他是奥地利人，他们说话也是这种口音。”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淡漠。小个子法国人担忧地看着我们，而那对情侣依旧醉心于彼此温暖的体温，对身边的剑拔弩张无动于衷。

　　城堡主人好像也毫不在意。他从壁炉架上拿起一串钥匙，仔细思考了半晌，才选中其中的一把，取下来递给德国人。

　　“三楼右手边最里面的房间。”

　　德国人接过钥匙，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说了句“谢谢”，然后保持着雕塑一样挺直的身姿，一步一步消失在通往房间的楼梯上。

　　他走了之后正好剩下三个空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特意做了安排一样。

　　雷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直凶狠地瞪着，直到德国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二楼入口投下的阴影中。

　　克里斯自顾自地坐在刚刚失去占有者的沙发上，夸张地长吁了一口气，两只长长的胳膊慵懒地搭在沙发背上，两条长腿调皮地向前伸着，整个人呈现出一副完全放松、毫无戒备的样子。

　　我和雷曼并肩坐在那对情侣身边，法国人也坐回原位。我们就像六尊石膏像一样，保持着最后成型的姿态一动不动。

　　“你们都是从哪里过来的？”城堡主人靠在壁炉旁，用炉火点燃了一根雪茄，问道。

　　我本来想随便扯个谎，但余光瞥见雷曼正在盯着我看。自打从战场回来，他就特别热衷于戳破我的谎言，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路德维希的事情。

　　于是我只好老实地回答道，“伦敦附近的肯特郡。”

　　城堡主人象征性地微微颔首，接着把头转向了克里斯。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克里斯的脸上闪电般划过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眉头也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但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很快他的眉宇就恢复了先前的放松状态，速度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全部是我自己的幻觉。

　　他耸了耸肩，又揉了揉太阳穴，最后才答道，“我刚从美国回来，我的母亲和妹妹在那里定居了。”

　　他好像一直都巧妙地避开那些诸如“你老家在哪”之类的个人问题。就像刚刚在车上一样。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会儿，那对情侣也加入了。我知道城堡主人叫做罗斯特，这座城堡是他叔叔的遗物，他也刚继承没多久，还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那对小情侣是波兰人，英语说的不是很好，不过基本交流没什么障碍。

　　“能给我来一瓶威士忌吗，这种天气最适合喝上几杯。”雷曼本来就是个不见外的人，混熟了之后更是肆无忌惮，仿佛把这里当成了老朋友家。

　　城堡主人——罗斯特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容满面地答应了。他拐入大厅左侧——我猜厨房在那里，半天才拐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六只亮晶晶的高脚杯，还有三瓶未开封的威士忌。

　　他把高脚杯轻轻放在我们中间的茶几上。茶几上还摆着四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每一杯都多少被喝掉一些，那个芒草头的男孩——博米特喝得最多，他的杯子基本空了，而他的小女友只是轻啜了几口。法国人和她差不多，而德国人的杯子也差不多见底了。

　　罗斯特把茶杯放在托盘上，收拾到一边去。随后他熟练地打开威士忌，为每人满了杯。除了他自己。

　　“你不喝吗？”雷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居然有不爱喝威士忌的男人。

　　罗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要喝一点就变得醉醺醺的，整夜睡不着，梦见战场上的那些恐怖经历。所以我还是不要喝了。”

　　“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要是不醉酒，晚上铁定会再返战场，把那些血肉横飞、残肢断垣的场景重新经历一遍。”雷曼也同样苦笑道，博米特和法国人都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克里斯则置若罔闻，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酒瓶子，把每个都拿起来又放下，似乎一点也不想加入讨论。

　　其他人仿佛玩起了接龙游戏，一个接一个地倾诉自己的战后不适症，说完的人再把头转向下一个应该开口的人。

　　我的思绪在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漂移到了另一个空间，萦绕在耳边的那些声音像蜜蜂一样被关入了蜂房，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嗡嗡声，仿佛是脑中的回音。

　　下一秒，回音开始具象化，汇聚着、撕扯着，最后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它垂着头跪在地上，身下是一大滩黑色的阴影。

　　我满怀愧疚地望着它，伸出手想去抚摸它。忽然，它猛然抬起垂下的头，两道宝石蓝色的光像箭矢一样射向我，射穿了我残破不堪的灵魂。

　　手中的杯子无声地滑落到地毯上，琥珀色的美酒鲜花一样绽放着，一直漫到我的脚边。

　　我这才回过神来，捡起安然无恙的高脚杯，连声道歉。

　　“真是对不起，我……也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我望着罗斯特，满脸歉意地要求道。

　　他的脸上有片刻迟疑，不过很快就从那串钥匙中挑了一把递给我。我接过钥匙，朝其他人尴尬地笑了笑，便起身离开了。

　　没有人阻拦，甚至雷曼也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背影，目光灼灼，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刚刚德国人离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