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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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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子凡并没有如愿得到他心心念念的新衣靴。
在覆满阳光的竹林,张子凡正捣鼓着他那些颜色诡异的酒,他身边的一处小碗内,茂盛的长着鲜红的酒曲。
“成功了!夫人!又成功了!”张子凡兴高采烈的端起夜光杯,小心的将新酒捧在手中。他转过身,酒杯却突然离手,“哐当”一声,砸向地面。
在他不远的藤椅上,陆林轩坐在那儿捧着白衫,笔直的倒了下去。洁白的长衫顺势滑落,上面绣着一只仅有半身的丹顶鹤。
陆林轩病了。
早年的旧疾,突然凶猛的发作起来。再加上两次小产的伤害,让她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窗外除了吵闹的知了叫,还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李兄!我家夫人这样子,你快想想办法啊!”
“唉……除了静养,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你这算什么狗屁神医!”
“你不是自诩略通医术吗?难道你看不出来?师妹她……”
舒服的躺在床上,陆林轩笑着叹了口气。再怎么不济,她当年可是行走江湖的陆女侠,耳力本就比普通人好,这么没有顾忌的大嚷大叫,真当她是聋子?
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破门而入。还没反应过来,四个人影就飞奔着扑在了陆林轩的被褥上。
“姑姑!姑姑!”
四个小家伙一边捶着被褥一边拼命喊着,其中大妞儿更是泪如雨下。
陆林轩真的笑了:“你们几个,这是干什么呢?姑姑不是还好好的吗?”
大人们也跟着进了房间。李星云赶紧扯着自家孩子往外走:“别打扰姑姑了,让她好好休息!”
“爹。”小伢子抹着鼻涕哭得伤心,“娘说姑姑病了,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姑姑只是害风寒了。”
“姑父!”大妞儿突然转向张子凡,蒙着泪的眼睛带着探究的意味。
“大妞儿,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先回去。你娘一个人准备婚嫁事宜也吃不消。”张子凡深吸一口气,“姑姑只要静养,就能好了。”
李星云也点头附和:“你可是待嫁的姑娘,这么不管不顾的谁还愿娶你?”
小家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中慢慢的挪出了房间。像想到了什么,大妞儿刚将一只脚踏出门槛,便又收了回来:“姑姑,你绣的嫁衣真是漂亮!我好喜欢!迎亲那天,你一定要来!”
陆林轩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慎重的点了点头。
大妞儿出嫁那天,已出了暑天。繁慕轩也重新营业,可老主顾们却意外发现,今秋这最大酒肆并未推出什么新品。
阳光静静的从窗口倾下来,玫红的光芒褪去了温度,轻飘飘的为两个人影勾勒了轮廓。
繁慕轩的掌柜和掌柜夫人,此刻正倚在竹林小屋的床头,絮絮叨叨的聊着天。
瞅了瞅窗外的夕阳,陆林轩一脸遗憾:“大妞儿已经嫁出去了吧?”
“那当然,夫人你就甭操心了!”
“唉,真想亲眼看看她穿上嫁衣的样子。”陆林轩一面说着一面缩回了薄被。才刚刚立秋,她却异常畏寒。
待她睡定,张子凡小心的俯身为他掖好被角,笑道:“大妞儿本身就是个美人胚子,再加上夫人亲绣的嫁衣,这场景想想就赏心悦目!”
顺着张子凡的话,陆林轩不大费劲就描出了大妞儿的样子,也不禁笑了。
“把窗关了吧,我有点儿冷。”
张子凡起身关窗,随后又抬腿坐到了床头:“不如,我和你说说以前的事情吧。”
不等陆林轩应许,张子凡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那天我在云升阁吃了霸王餐,被人扔了出来,然后砸到了你的身上……可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关于这点,陆林轩其实一直有点怀疑:“真的一点印象也无?”
“真的。”张子凡严肃的点点头,“我只记得早上一觉醒来,便是抓在了你的胸上……”
“臭流氓!”
“还有啊……”
陆林轩从来不知道,除去断片,原来张子凡的记性有这般好。他记得她的衣着,记得她的装扮,记得她的表情,记得她的话语,甚至还记得他俩在一起时的天气,旁边都有什么人。听着听着,陆林轩也时不时的冒出一些疑问“当时我真的是这样说的”“我有说过这句话”“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发簪啊”……可不管她如何追问,张子凡总是那么笃定的点头,于是,陆林轩也不得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了。
天色渐黑,张子凡还在绘声绘色的描述过往,陆林轩却偷偷打了个哈欠,慢慢的,她也懒得再过问细节。
缩在被子里,陆林轩惊觉,原来她都快年逾半百了。和张子凡的相识,也已过了三十个年头。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岁月里,他们经历了几个朝代的交迭,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相互扶持,居然也能安稳的开着小店过着日子。
陆林轩觉得,自己活够本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陆林轩已经呢喃着说了好几个时辰的胡话,张子凡还是倚在床头的姿势,只是很久都未开口。
“子凡……”
“我在。”
口齿清晰的唤了声最爱的人的名字,陆林轩便再不出声。张子凡又俯身帮她掖了掖被角,随即和衣躺下。
“你还记得你帮我做的第一双新鞋吗?藏青色的,可是我穿着却感觉大了…….你为我缝制的长衫里,白色的有八十七件,玄色的两件,青色的三件,棕色的一件…….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在那个驿站里,我喝醉了,轻薄了你……其实我还有点儿那晚的记忆,那样美好,那样飘渺,我好担心那只是一场美梦……”
原本淡定的声音,慢慢变得断续,然后哽咽,最后竟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张子凡仰躺在床上,捂着嘴,任双肩剧烈抖动,任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砸落在竹枕上。
陆林轩就安葬在剑庐北面的小山坡上。那里已经安眠了她最亲的父亲和最敬的师傅,之后也会接收她最爱的人。
出殡那天,张子凡没同大家一起下山。他绕到剑庐东边的小酒窖,挖出一坛尘封了十八年的女儿红。这是他一早为侄女准备的出嫁礼,原想照着江南习俗在大妞儿出嫁当天拿出来,可他居然忘了。
张子凡临时想起了这坛酒,他抱着坛子回到新填的土堆前,打开泥封,大口往喉咙里灌。
陈年佳酿,张子凡却尝不出一丁点味道;偌大的酒坛空了一半,可他仍头脑清晰,丝毫没有醉意。——作为以佳酿闻名的大酒肆的掌柜,他早是已千杯不醉,万杯不倒。
张子凡想对着土堆中的她说说话,把还未说完的往事一一告知。可他记忆成了一片空白,心中空荡荡的。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很久以前,在张子凡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个洞。这个洞,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愈加深幽,它张着血盆大口蚕食他,嗤笑他,想要吞噬掉他。即使他是位居高位的通文馆少主,是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是呼风唤雨的江湖骄子,他依然是个不健全的人。
直到遇到了她。
她就像黑暗中燃起的一点光,即使微小,却能一点一寸的,用光亮将黑洞填满。
可如今,她带走了那点光。他的心,又重新缺了个洞。
骤然感到左胸剧痛。张子凡双手捂着胸,挤出一丝笑容。殷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张开臂膀,将那堆新鲜的泥壤护进了自己不再温暖的怀抱。
酒坛骨碌碌的滚了很久才终于停下。酒水汩汩洒落,浸湿了沿途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