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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永作妖鬼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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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屠轻轻哆嗦了一下,呆怔咬唇:“覃老太是虎峒的仇人?”
“就是不知她是驩兜后裔,还是三苗的传人。”
丹朱之“虎”,兜苗之“蛇”,彼此交融、扶持又终至决裂。
她混迹虎峒族人中,却心怀鬼胎。
这种猜测的解释力很强,甚至连覃老太颐指气使的阴阳怪气,都变得合理。
冰冷的水又快要淹过大腿。
覃檀身上伤口太多不能泡水,姬云都将她抱起,突然眉头一皱,看向叶雨初:“你在陈犀身上闻到过酒味吗?”
叶雨初被她突然一问,照实点头:“在崖墓里就一身酒臭。你背她时没闻见?”
“可能被血腥味盖住了。她同你接触太多,就算闻到一缕,也不确定是不是受你熏染。”
她一时失语:身上的怪味?从休假结束回到凤凰,就一直饱受折磨。甚至现在连是香是臭都说不清楚。只能肯定一点,它和伥鬼脱不了干系!
“覃檀身上也有。”姬云都抱住昏迷的女子,离得近了,因此闻得清晰。这种琥珀松香的气息,实在太过特殊。只是她身上的香气比叶雨初浅得多。
“陈犀、覃檀和你都有这气息。”
“我们三个?我们……”
她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什么共同点:她是警察,如果不是为了查案,根本不会来虎峒!
突然脑中模糊的灵光一闪:要说绝对没共同点倒也不是。毕竟她们误打误撞,都穿过红裙子,戴过双蛇面具,绘过虎头纹——扮过“陈犀”。
“陈犀”的原型,恰是王女犀。
难不成这种气味,除了伥鬼,还和王女犀有关?
丹朱和王女犀,诡异的大婚,灭族的诅咒,无一不渗透出巫术的影子。史书中至少寥寥提及丹朱,但“王女犀”则完全消失在浩如烟海的卷帙里。
巫术本就难说真假,像“巫彭”“巫咸”一类先祖大巫,被传得能够驱鬼驭神。如果王女犀也是巫觋,那她同伥鬼或许有牵连。
只是王女犀已死几千年,尸骨无存。单单扮作她的模样就招来邪祸,实在荒谬。
河水已经漫上龙屠肚脐,她担忧咬唇,强忍着不去害怕:“我说,能不能先想法子离水远点?”
暗室石壁光滑堪比镜子,三个人没刀没锤,上哪儿能砸出路。
“雨初,拽住那背篓。”
叶雨初顺着姬云都突然提示方向,看到暗室角落里漂过来个竹篓子,背篓晃悠悠的,她一把拽住。之前注意力都锁在覃檀身上,倒没在意角落有个筐。
姬云都打起探照灯,叶雨初鼻子里多了股草药味,低头一看,头皮一麻,太阳穴突突直跳:筐里第一感觉油腻腻的,仔细一看竟然像大坨腐烂的软肉!
一背篓的腐肉。这是背尸?
姬云都也看清了:“你扶下覃檀,我来。”
两人换了个位置,姬云都双手伸进竹篓里,竟然搬出饮水桶大小的整块软塌塌的东西。底部粘着浓密的黏腻黑毛,裹得像球。刚才感觉像腐肉,这黑毛第一反应竟觉是毛发。很快辨识出真是个人头。上面还连着大块尸肉,半截尸身是头朝下、倒过来塞进竹篓子里的,姬云都也就倒着把它提了出来。
“死、死人?”龙屠磕巴。
尸体只有胸腹以上的半截——这是具被腰斩的尸体!
叶雨初脸色微微发白:她的确见过一个。不仅见了,还和那尸体一起闷在同一个棺材里起灵,被丢下了万丈山崖差点陪葬。
“……覃照?”
“覃照。”姬云都给了她肯定答复。
“啊?”龙屠被腐烂不全的尸身搅得心悸。水把身子泡得越来越冷,全身都要冻僵成冰。
叶雨初颈后发凉:“这不对,它应该在乌騩的崖墓棺材里。”
“死人不会自己动,只能被活人利用。你们在甬桥里遇见了覃老太?然后她跑了?”
叶雨初被她一点,压下心悸,连忙问:“你看下背篓里有没有烛台,或者手电。”
姬云都放回尸肉,果然摸出个小物件,青铜浇筑的细长如豆,上面托了个广口的青铜圆盘。她试探地摸了下盘口,滑腻油手。
“是烛台。”
她还拎出了个湿透的布包,打开看了看:“炒米,干粮。”
龙屠动了动发麻的下半身,壮胆凑过去。水快要淹没她胸口:“背篓里有烛台,干粮……和尸体?谁把这些放一块儿,丢这暗室里?”
“还有手电。刚上来时手电在覃檀手边,人是昏迷的。她之前被绑,很难有机会事先准备手电,这个只能是背篓里的。”
“好吧,天上突然掉下了个背篓。里头装了烛台、干粮、手电,和半身尸体。”龙屠突然想苦笑,“谁神经病啊……”
叶雨初却皱眉:“小刀,记不记得遇到覃老太的时候,光线很暗?”
“她就点了个蜡烛。那点儿光,也就只能照出张皱巴巴的脸。”
“她说话中气十足,精神很好。”
龙屠也仔细想了想:“对对,我还觉得奇怪,她之前找叶姐你说话的时候,咳得都要把肺吐出来了。在墓道里头怎么也不咳了,声音挺大,盛气凌人。”
“也许她本就没病。”叶雨初喃喃,盯着覃照腐烂到快要认不出的尸体,目光忽明忽暗。
“……啊?”龙屠挠挠头,“这、这也不是不可能。她一个老婆子,装病也容易。”
“如果身体还算硬朗,半截尸体估计也背得动。”
“叶姐你的意思,这背篓是覃老婆子的?”龙屠反应过来,下意识去看姬云都的态度。
“光线暗的话,看不到后面背着东西很正常。不用探照灯用烛台,应该就是故意不想你们看清。”姬云都淡淡补充。
叶雨初仰头:“当时她逃走的墓道,不是我们刚刚上来那条,而是没摔下水之前的那段甬道。”
而她们能活着到这里,是姬云都后来在水底强行砸开墙,一路凫水搭救,把她们拽出鬼门关。
覃老太背着一篓子塞满除臭草药的腐肉,打着探照灯,急匆匆穿过墓道,从乌騩山一路走到这间“暗室”。上面必须事先安排接应的人,将她拉上去。
“小刀,你说在坟场里,看见覃贵搀扶覃老太?”
“对。”
叶雨初眸光微黯。她若有所思,缓缓说:“你跟踪覃老太的时候,可能身后还有人。”
如果覃老太不留人在上面,她也会像现在她们仨一样,困在暗室里无处可走。龙屠惊得一身冷汗。但是身上早已湿透,冷汗也溶在水里。
“老太婆把咱们都算计进去了?”
她激动得腿一抖,这才惊觉水都快涨到脖子了:牙齿打颤,咯吱直响。
“在覃老太漂流之后,小刀就跟丢了她们。”线索逐渐清晰,叶雨初冷静归纳,“也就是说,小刀不清楚她们后来做了什么。在跟丢之后直到甬桥再遇见,中间这段不确定的时间里,她很可能找到了覃照的尸体,穿过丹朱陵回神女山。”
想了想,龙屠还是发现最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她干嘛要这样?绑人,挖尸,还丢这坑里!”费这么大劲儿偷背走尸体,重伤覃檀,把他俩丢在这幽深暗室里,总不至于玩笑,“老太婆不会真的有神经病唔……咳咳。”
她脚底飘飘,冷不丁一个小浪头打来,呛口冷水,嘴里一股腥味。
活人当然比死人重要,姬云都推开背篓拽过龙屠:“现在立刻学凫水,闭气。”
“开什么玩笑姬云都,现在怎么可能唔——”
“云都!”叶雨初看着姬云都把龙屠的头拖进了水里,吃惊地脱口叫出。
姬云都已经把她提起来。“咳咳咳……”龙屠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红玫瑰般瑰丽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委屈又可怜,“你欺负人!放开,我不学,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吸气憋住,试着在水里慢慢吐气,克服恐惧。”姬云都像没听到她的吼叫一般,盯着龙屠的眼睛,丝毫不为所动。她有条不紊陈述,语速挺快,但吐字很清楚。
暗室里水竟开始涌动,凶险的暗流一波胜过一波,冲得脚底漂浮,只怕时间不多。
龙屠会不会游泳问题不大,但不能恐水——如果闭气时不能保持冷静,乱折腾呛水,抽筋或者淹死可能性都很大。
龙屠咬牙拒绝配合:“说了和你没关系!”
“求之不得。不过和谁都没关系么?”姬云都眸光一黯,声音低沉得很,“比如,长宜?”
叶雨初听清了,怔然想:长宜是谁?
小姑娘身子颤了颤,原本极端厌恶的神情突然就消失了。叶雨初觉得龙屠玫红眸子里起了雾,茫然……却柔软。
好似开得正火红的花,突然经受暴雨,花瓣都被狼狈打湿,色泽黯淡,闪过痛苦。
叶雨初错觉,听到似有似无的嘲弄轻哼。
“你松手。”龙屠也沉下脸。
姬云都利落放手,她像石头一样“咚”得沉下去!叶雨初要上前,却看到一只手猛地伸出水面,扒住姬云都肩膀。
大约几秒之后,小姑娘哗啦一声钻出来,眉眼都坠着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看起来好像哭,但冷静的眼神否定了这一猜测。
“我不怕水。”她说。
叶雨初捂住覃檀口鼻,没有多余时间给她们浪费。浪头淹没的瞬间,她好像听见龙屠贴近姬云都,似咬牙切齿,“别用她压我……”
水浪入耳轰鸣,她带着覃檀上浮,冰冷河水冲击感官,覃檀被勒在胸前,却似乎动了动。
昏迷的人怎么会动。
叶雨初只当自己错觉,刚要继续卯力上浮,突然腰间被猛地撞了下,憋的一口气咕嘟咕嘟吐出,肺部瞬间干瘪。
还没等她缓过神,右手腕一阵剧痛。
本应昏迷的覃檀竟真的动了:拉扯她本就拉伤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粉碎她手骨,毫不留情。叶雨初痛得咬牙,仓皇间把她推远。
覃檀朱红衣裙在水里迤逦漫开,似花朵无声舒展,曼妙而诡异。
她双眼紧闭,好似苍白的纸片儿随浪而动,陡然漂向叶雨初,鼻尖几要相抵。叶雨初忍住痛要拉回她上游,突然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双猛然睁开的眼睛。
水里光线黯淡,四目极近:近得能看清她眼里满是血红,瞳孔隐隐竖起!
叶雨初心底一阵颤栗,但还没等她有所反应,覃檀就立刻闭了眼,颓萎得往河水深处坠落。
覃檀离她越来越远,再任由她掉下去,只能被淹死。
叶雨初还是咬牙游下去,拽住了覃檀的腿,把她往上拖。闭气闭到眼冒金星,腿脚也开始不听话,游得力不从心。
上方红光看起来忽远忽近,遥不可及。
她视线模糊,耳鸣又轰隆隆的。
隐约看到姬云都朝她游过来,她好似凭空生了力气,又努力向上浮:龙屠不会游泳,覃檀昏迷,如果自己再出事,姬云都就是超人也救不过来!
身后水流突然变大,狠狠一推,她勉强拽住断线风筝一般的覃檀,直接被推出了暗室!
突然身下撞上一堆硬物,像鹅卵石一般硌得慌。可没有了水的压迫,死里逃生,她本能地贪婪得大口呼吸。迷蒙间感觉周围一片血红,刺激得眼酸。覃檀趴伏在身边,还是昏迷模样。仿佛方才水底的醒转只是错觉。
叶雨初被踉跄扶起,靠着身边人:“这是哪儿?”
水声汩汩,她眼花得很,只感觉满目通红什么也看不清,问身边姬云都。
“我们又回来了。”姬云都低声迅速说。
回来?
叶雨初勉强看清是神女山内部的棺材群,“覃照”们的墓葬地。
她讶然回头:原来刚才深陷地下的暗室,其实是个“深坑”。坑的上端,竟然是她们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撑满整座墓群的青铜巨树!
脚边除了整齐安放的棺材,全是血珀。双脚深深埋入琥珀堆里,直埋到膝窝。青铜树烛火明灭,映得到处都是诡异的血红色。
上涨的暗河水还在不断浸湿这里。
她们真的沿着乌騩山的墓道,回到了神女山。叶雨初的猜想得到证实:乌騩山竹楼里的十二甬桥,其中西北这支打通神女山。巫山十二峰,很可能都靠这些墓道彼此相连,最后汇聚在建木树梯之上。
挖空十二座山,彼此相连融在一处,真的是原始落后的虎峒人能做到的?
她想起梦里的白影,她的暗示是真的。她到底是身怀异术能入梦的人,还是鬼?
龙屠背起覃檀,姬云都扶着她,突然轻唤:“雨初。”
“嗯?”
你身上香气越来越浓了。
她顿了顿:“先去找覃老太。”
快到地道口时,“喀拉”一声,铜铸闸门轰然砸下。姬云都回头看向另一侧,竟然也同时被闸门阖死。四人瞬间被困坟场。
“出来。”姬云都面色阴沉。
叶雨初感觉脚底传来异样:好像地底在颤。顺姬云都目光向闸门望去,果然看到个暗绰绰的瘦弱黑影。
“你终于来了,叶警官。”苍老的声音在闸门另一侧响起。
“覃檀昏迷,还有背篓里覃照的尸体,是你在捣鬼?你到底是驩兜族的后人,还是三苗的后代?”
覃老太轻“哦”了声,居然没想瞒她:“猜到这些了?看来也不算蠢到没救。我是谁的后裔不重要。他们世代为奴,欠了兜苗血债,我活着,不过是盯着他们血偿罢了。”
山体剧烈摇晃起来,不断有山石滚落。脚底大地都在颤动,堆到膝盖的血珀彼此撞击,噼啪作响。
她看到成千棺材板好似都开了缝儿。这一幕实在太诡异,棺材在开裂,森然白骨指爪纷纷伸出,“覃照”们爬出棺椁,都只有上半截骨架,在在血珀堆上乱爬。
叶雨初听到轰鸣般的吼叫:
“十二峰下,神鬼拜堂。
“燃犀照夜,百鬼作伥。
“血肉牺牲,奉上歆飨!”
伥鬼在她脑子里癫狂。
她被仓皇推开,视野一片模糊,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被砸了许多石子,痛得难提。等看清楚时才发现那些不是石头,而是被弹飞的血珀。
“姬云都?”轰鸣之外,龙屠在失声尖叫,满满都是惊惧。
山体摇晃犹如地震,姬云都摔到青铜树上,险些被铜枝生生洞穿。血珀弹震四落,姬云都腰部被莫名一勒,身体被强扭折磨,如受折腰断骨、匪夷所思的酷刑,又被蹂|躏般高高甩起,而后重重砸下。
身后巨物轰然倒塌,青铜树被撑裂,烛火都黯淡不少。
庞然大物突然从青铜树中爬了出来:周身赤红燃火,根本看不清面貌,只能隐约瞧见虎爪鳄尾。
它跳下树干,山体又开始滚落乱石。
叶雨初感觉脑中轰鸣,双手开始发痒,指甲以可见的速度暴长,太阳穴突突直跳,伥鬼见到这怪物,似乎兴奋难抑,再也不像之前那样畏缩。
姬云都被那怪物长尾狠狠一抽,刚勉力站起又是一个趔趄。叶雨初见它尾部粘了个东西:似乎是龙屠的马战长斧。
神智昏聩之前,她头疼如绞:长斧明明砍了水怪怎么在这里!难道说刚才水底凌厉的一劈,就是劈到了这怪物?
可别说杀死它,根本连鳄尾都没斩断!
余光瞥见覃老太面向它,深深跪了下去。
“血肉牺牲,奉上歆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