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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深山问鬼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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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太含糊。做错了事……
在凤凰时覃老太太说陈犀惹了珠牧。是指这个吗?
入神间,全然没发觉她们居然又走进一片密林里。直到光线被枝叶盖住,风吹得肌肤生冷,叶雨初才回过神:“这是哪里?”
“去祠堂的路。”
“祠堂建在树林里?”
“不是,穿过林子,还要淌条小河,绕到神女山腰上。它建得离村子不远,但是没有修路,只能绕着走。祠堂的路按规矩必须难走,拜神要诚意。”
两人已经出了林子,果然看见条两米宽的小溪,南方水不上冻,溪流清澈见底,荇藻蔓生,却不见游鱼。
她们脱了鞋袜,淌过了河。
深冬河水冷得跟冰块没两样。偏偏怕滑倒不敢走快,上岸时膝盖以下全冻得没知觉。
“就算再旱,这条河也从没干过。再热的天,水也一样凉得冻脚。如果不信有神守着,说不通。”
行在河中,叶雨初不置可否。
淌过河,两人套上鞋袜,又走了段山路,大片沉木建筑撞入眼帘:典型的吊脚楼制式,却宏阔高耸逶迤大半山坡。曲廊回环,司檐悬空。一重叠一重,煌煌然半隐云端。
她出了一身薄汗,一抬头看见宏阔的祠堂,竟止不住恍惚。
“那就是祠堂?”
“嗯。三百三十三间小室,很漂亮是不是?人如果喜欢,神也不会讨厌吧。”覃檀喃喃,冷风吹过她头上银饰,叮铃作响。
坐落祠堂的山叫神女山,覃贵又说,最古老的十二峰在这里。她信世上有神女,因为亲眼见过山鬼武罗。可用祠堂和香火供奉,受人祭拜的“神”是不是真的,还不好说。
巫师自古就打着神的幌子,统治部落族人。
穿过堂殿和曲廊,覃檀忽地压低声音:“我去烧热水,不然脚会冻坏。阿妮姐就在那边饶间。”
推开饶间屋门,入眼就看到一人一棺材。人跪坐在棺材前,脸上覆着虎头面具。
陈犀看来已经脱离昏迷,恢复了不少。
“覃太太?”
那人动了下,扭头看向推门进来的人。身子一颤,又很快转过头:“出去。”
斥责冷得很,浑不似前日。
“覃太太,我是叶雨初。你还记得吗?”
“出去。”
叶雨初干脆上前,半蹲下身:“陈犀?我从凤凰过来了,查清案子之后会尽力带你回去。你还好吗?”
陈犀突然扭头,声音冷厉:“你放进来的外人?祭祖祭神的族堂,外人一概不能进,都忘了吗!”
这顿叱骂彻底打懵叶雨初。只听身后有人说话:“是母亲同意的。”
覃檀在叶雨初身后说话。
因陈犀脸上覆着面具,她只能看到她的眼睛,这双眼里渐渐溢出类似惊惧的情绪:“阿涅切萨谢?”
“哈太。”
她虽不理解,却不放弃仔细观察陈犀。眼瞳微微一缩,而后彻底黯淡下来:“出去……你们都出去。”
似乎很累,不想再同任何人交流。
叶雨初无法,只能离开:“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她问我母亲想做什么,我说不知道。”覃檀也不隐瞒,“叶小姐,阿妮姐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或许真的惹怒了珠牧,大哥也不教我理她。你与她一道……记得小心。”
从她提起“阿妮”这个称呼雨初就觉得有点怪,此刻终于点通:“你叫覃贵大哥,那覃照呢?”
按理说,覃照才是覃家老大,她的大哥,陈犀是她嫂子。
可她不提覃照,不喊陈犀大嫂。
虽然可能陈犀嫁入覃家之前,两人就认识,但过门后也该改口。
覃檀笑了笑:“覃贵是我大哥。覃照……也算吧。我们村子有些风俗你还晓不得,所以会觉得奇怪。今晚送灵,你陪着阿妮姐,到时就明白。叶小姐,我该回去了,母亲还要喝药。你不累的话,可以继续在这里转转。”
祠堂吊脚楼建得宏阔。十三重楼层叠而上,廊庑缦回,飞檐画角,堂殿两侧又绵延数不清的大小饶间。
叶雨初默默记路,摸索这里到底有多大,路过一个饶间时,突然听到里面有轻轻拍打声。
她皱眉小心推开门,入目是细竹帘子挡住所有视线。
拍打声戛然而止。
她屏息,如果帘后有人,必定也感觉到了自己——好在帘子是挂在梁檐上的。
她没带配枪,掏出随身折刀,直觉虎峒村民应该没胆子在祠堂造次,便先动一步,谁知竹帘后闪过模糊刀光,喀拉拉齐线断开,残光破空直逼她喉咙!
叶雨初反手格挡,锋刃相撞,力道不小。
右手拉伤隐隐作痛,抬腿欲踢,对方却突然撤下所有压迫,声音有点不稳:“雨初?”
这一声把她喊愣,站不稳踉跄前扑,撞到那人身上。
她吓出一后背冷汗,话都说不顺:“你在做什么……我差点伤着你。”
姬云都一把捞紧她,顺势没收了她的折刀:“不要再用这个,手腕不想要了?”
她下巴搁在姬云都肩窝,气焰难免低了,悻悻心虚。
身子贴合一处,就算姬云都穿得再宽松,毕竟同为成年女人,又没有刻意裹束,姬云都身上匀停自然的起伏,被叶雨初一个猝不及防,感知得真真切切。奇妙的触感难以言喻——如珠蚌盈怀,却比明珠更轻软,比海水更安心。她异样得莫名生出一丝心悸,不知为何,脑海中一掠而过姬云都在商场里试衣服的场景。
心跳实在太快了,轰鸣擂动,像要把一生的血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供完。
待到她意识到这是在“非礼”人家,已经晚了。自己还双手举到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梗着脖子,活像傻坯拓出来的泥塑。
她慌里慌张正色,本能深呼吸清醒一下,这一吸不要紧,呛得都是灰,鼻子发痒,忍都忍不住,趴在姬云都肩头就打了个喷嚏。
一打还收不住,“啊啾啊啾”不断。
忙后退两步,发现罪魁祸首正是姬云都:“从哪儿沾了一身灰,衣服都脏……啊啾!”
灰尘呛到鼻子里,还挺难受。
细细看姬云都,她外套被抹脏,黑裤子上有些皱,沾灰看得更明显。连头发上也落了尘土。
“怎么回事。”叶雨初喃喃。
这样灰头土脸的姬云都,还是第一回见。
姬云都闻言低头看自己,目光依然淡定镇静,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语调不变语速正常:“哦,可能刚走地道没注意,回去就洗。”
“地道?”
“你来得正好,不用我去找了。有些发现要给你看。”
她身后有块石板被挪开,似乎下面是空的。
沿着石梯下了一段,一点灯光都没有,上头一点缝隙漏下的光很快没了,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
“吊脚楼里怎会有地道?”底层都放重物养牲畜,不兴土木,怎会无端多出地道。
“依山而建,并不是全然吊在空中。修了挖山的暗道也不是不可能。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姬云都打开探照灯。
脚底下也没台阶,完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地道更像地洞,洞又小又窄,两人都匍匐身子。
她终于知道,姬云都怎么会搞得一身灰。
空气湿潮,喘气恨不舒服,还能闻到奇怪的气味,像血腥味,又混合陈年腐烂气息。
说浓不浓说淡不淡,不好描述。
“还记得我说过,之前闻到你身上有香味吗?”
虽然背对,叶雨初还是点头:“记得,但是我闻到都是酒臭味。”
“覃贵住的吊楼里有同样香气。而且一阵一阵,像从某处飘散来的。”
她讶然:那里她没闻到酒臭味。
正想着原因,前面光好像变色了照不清路。她顾着看路,说:“你的手电光能调色?还是换之前那光吧,这有点看不清。”
“灯早关了。”
“那哪儿来的光?”叶雨初抬头:光线是从前面传过来的。
冷风幽幽从光源处刮来,激得皮肤颤栗。狭窄的地道终于结束,视野陡然开阔。
山早就……被凿空。
更准确得说,是把山凿出了个……墓地。摆了一具又一具乌木沉棺。
密密麻麻、秩序井然。
每隔半米就放一具,半个棺身埋在土里。棺材盖上放了一盏油灯,安静燃烧。有的可能埋入时间太久,棺材烂得有点严重。半个足球坪大小的坟场,已经被棺材纵横摆满。像古时宫城里,经纬交列的坊市。
只是这是座鬼城,“居民”都是死人。
阴气森森,寒意似要浸入骨子里。坟场明显还在凿,施工并未停止。像寻常装修会刷墙裙一般,陵墓周圈墙上镶了许多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她直觉不是一般的石头,稍微留神就迅速辨识出来:“……这是琥珀的一种,血珀。”
这里也许有数万,甚至数十万块的血珀。红润透亮,像极血凝固的颜色。
坟场正中一根粗壮的巨柱擎住穴顶,似神树的主干,庞大浓密的“树藤”自石室顶部蜿蜒而下,每根细小藤蔓末梢都鼓出一个苞状物,其上燃着火苗,无风的山体里,火光不闪烁一分。
火光虽微弱,却一盏一盏汇成烛海,亮成鬼斧神工的天灯。经过数十万块血珀不断反射,最后照得整个坟场都泛着血红冷光。
暗红的光打在她二人脸上,漂亮的眉目都平添酷冷。
“这里有油灯,灯油还剩不少,必定定期有人来添。你说在覃贵家闻到香味,之后呢?”
“找气味源,发现是在覃家锁死的一间厢房里。撬开锁只有个空棺材,正好是地道入口。”
“我明白了。覃家的厢房有地道,可以通往这个坟场,这里又连着半山腰的祠堂。你在这里,还能闻到香味吗?”
“非常浓。”
叶雨初却叹气:“可我只闻到了血腥味。”
“……可能刚才下手重了。”
她脚边直挺了具的乌梢蛇尸,木桩粗细,肚腹全被剖裂。尸身还在渗血,浸湿土渍泛着殷红。腥臭直往鼻子里钻,显然刚被杀不久。
难道是养着看守坟地的蛇?
姬云都的闯入必然激怒了它们,但显然它们因此送了命。
叶雨初想象她剖蛇时候,小心避开蛇血喷溅的轨迹,一点都没染到身上。进了坟场,和大蛇搏杀一番,又毫发无损出来,除身上沾了些灰。
“雨初,这个墓地至少可以说明虎峒村人不是土家族。土家族没有浅埋的葬俗。至于他们的信仰估计也更复杂,不单是白虎。”
叶雨初走在棺材之间。一眼就看到乌木棺盖上画着的缠尾人面大蛇。但埋入土中的半个棺身,还是没彻底遮住棺壁上的虎形图案。
既信仰蛇,又信仰虎。
也不知在文明的传承中,谁同化了谁。
“你看这里。”姬云都耐心蹲下身子,指了指棺材头,“他们没有立碑的习俗,先辈的名姓直接刻在棺木上。这些字,难不倒你吧?”
她熟悉古文字,一眼认出是大篆,而且是早期大篆的制式,至少可以追溯西周。
“覃……照。”她轻声念了出来。
她皱眉,不待姬云都再言,大步走到下一个棺材前:“覃照。”
不一样的笔锋,近似的字形。
感觉抓住了一点线索,叶雨初兀自思索,不经意间绕过了三个棺椁,离姬云都稍远。脚边这具棺材明显破旧很多,年代更古老。
字体变形严重,更为古拙,但仍能看出一脉相承。
她往后退,退到最前面一个棺材边。那具棺材在土里部分埋得最多,反而偏新,像是后人重新装裹一番。
上面刻写的是比甲骨文还要原始的初期画符,近似简笔画的太阳,但联系来看,恐怕想说的不是“日”而是“照”。
她不死心,连看了几十个棺材,不管不顾走向坟场深处。
姬云都没跟上,远远地看着。
整个人笼在血红色的冷光里,身边是数不清的棺材,每一步都走得很快,像在短暂会晤匆匆来赴的死亡。
她陷入惊骇,只能机械地查看,确认,再查看。
半米的距离,也许就隔上数十上百年,但所有死者的名字都是同一个。本以为这里是虎峒村民的族陵,却彻底想错了。
这里只是“覃照”的墓地。“覃照”好像一张不老的人皮,不同的骨肉披上它,都成了一个人。
一抬眼直到视野尽头,还堆着棺材,她根本来不及一一确认,那也许需要不眠不休看上几天。但强烈的直觉或者惯性,告诉她所有棺材上,刻的都是同一名字。
古老奇诡的字符,像神秘的图腾。密密麻麻,古老又晦涩。
部族不绝,图腾不死。
“覃照”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