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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得失存心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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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初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
醒来简单洗漱出门,几人终于见到老彭。老彭正与向大叔闲聊,姬云都上前,和两人笑着寒暄。
向大叔很喜欢她,反复让老彭卖他个面子,路上多照顾好这几个小娃。
老彭爽朗应下,催促她们上车。龙屠一坐上去,登时吹了个口哨儿:“有仙气,和局里会议室有一比呐。”
车里烟味极浓。
叶雨初本来嗓子就不舒服,眼下更是连咳不断。
陆队烟瘾也大,专案组开会到深夜队里男警员聚起来猛抽,第二天会议室简直不能进人。
之前向大叔叮嘱姬云都投其所好,准备几包烟。
不过姬云都始终没主动掏出。
车一路向西,小县城很快不见影,车钻入湘西深山里。
“我接的是梁信的托,没想到你们连老向头也认识!”
“巧了。来的时候一路同车聊了两句,他热心送我们过来的。”
老彭感慨:“老向头爱操心。我还想他从卸任往后就没托人办过事,怎么突然找我。虎峒不通大路,进去得翻山。我这车子能把你们送到乌騩山口,早上已经和覃贵打过招呼,他在山口等你们,等会带你们进山。”
龙屠本恹恹的,闻声粗眉毛拧成了八字,语气怪异得很:“乌龟山?”
耸耸肩,嘟哝,“多大怨,起名儿叫王八山。”
老彭本来和姬云都吹牛,听见龙屠的嘀咕也不恼,笑呵呵的:“不是那个乌龟。原来我也觉这名怪,后来解释半天才搞明白,它那个‘騩’难写得很,马的繁体再加个鬼,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山名,我都不识这字。”
叶雨初却留心他刚刚提到的名字,覃贵。
姓覃,难保不和覃老板有关系。
“放心,覃贵是虎峒村长,有他带着,都能平安进去。”老彭正讲到覃贵,“他人也是小年轻,岁数和你们差不多大,翻山累了也有的聊。不像我年纪大了,不懂你们小青年都喜欢吹啥子。我闺女老怨跟我有说不来。”
老彭叹了口气,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拍了下裤子口袋,又像突然想到什么,讪讪一笑,继续放回方向盘上。
姬云都目光落在掐满烟头的烟灰缸里,料他烟瘾难戒。貌似他打算憋着烟瘾不抽,恐怕是被向叔叮嘱过。
“彭主任,为什么去虎峒一定要找领路的?”姬云都转移他的烟瘾。
“乌騩山有点邪。”老彭啧了声,开了话匣子,“真不好说。”
龙屠终于听到稍微感兴趣点的东西:“邪?山里有鬼?”
老彭笑着摇头:“不晓得。”
扫了她们几眼,似乎都挺有兴趣,看来说年轻人好奇心强不是没道理的。他不能抽烟,嘴里实在干渴,索性闲扯起来:
“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县城有玩露营的,三个年轻小伙子,都一米八的大个儿,身骨结实得很。加个女娃,看起来行头很专业。搭伙背个包进去要拍野人,一进去还还好,过了山坳口,突然都失联了。
“公安局连夜请人搜救,还找了虎峒村老家伙领路,后来也没找到。结果过几天人自己跑出来了,大冬天衣服被扒得精光,胸口、肚子上还有膝盖上磨得都是血窟窿,当时就送医院了。三人都疯了,问啥也说不清。女娃就不见了影。”
“好歹人没死,就没大闹。结果还有胆子大的继续往乌騩山跑,一样被扒了衣服,疯颠颠的,治不好。来回几次,去得人就少了——他们村里人也不肯出来,就这么耗着。”
叶雨初皱眉:“只要去的人都疯了?”
老彭想了想。
“只有一个好好的,”他声音低下来,“老向头的儿子。不过那娃子后来就走了,听说现在人在大城市,光鲜得很。逢年过节都不回来。”
叶雨初想起刚才笑呵呵的向叔。没想到是他儿子。
“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们查出来了吗?”
“到现在都没搞清。”老彭苦笑,“反正不往那边儿去,就没事。实在要去,也得找他们村里人领路。大前年搞人口普查,我们计生办得去。我找了覃贵好歹没出事。覃贵说乌騩山灵得很,就是他们村里人一般也不敢上去,遇到大日子还要拜山。”
老彭说得颇为舒爽:“是不是怪玄乎?”
谁知叶雨初兀自出神,龙屠本来觉得好玩,但也不见得多刺激,而且还是十几年前的旧事,登时兴致恹恹。老彭没收到预想中的成效,有点尴尬。
姬云都好心救场:“我们会小心的。”
老彭讪讪不说话,很快开到目的地。下车时,叶雨初终于看清老彭口中的覃贵。
居然是昨晚半夜站在从文巷口堵车,差点撞上的男人!
叶雨初警惕地上下打量。覃贵还是裹着蓝布包头,腰间别着烟枪,背个扎口的蛇皮麻袋,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
“彭主任,是她们三个?”覃贵和老彭寒暄,目光扫过她们几个,眼神淡漠。
“对对,外面来玩的,好好照顾下。”老彭似乎还有别的事忙,吩咐完开车走了。
剩下四人,反而陷入尴尬的沉默。
“辛苦了,覃村长。”叶雨初还是礼貌地问候了他,只是面无表情。
覃贵目光掠过姬云都和龙屠,直接落在叶雨初身上,终于出声:“叶警官,家母好像只说让您一人过来。”
他还记得,而且也认识叶雨初。
“她们是我同事,不会给村子添麻烦的。”叶雨初没被他的严肃吓住,不卑不亢,“多两个人,尽可能早点破案,希望您能理解。”
“一个两个有啥分别,就多张嘴呗。”小刀耸耸肩。
来都来了,覃贵也不可能赶她们回去,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说:“把裤脚扎紧,这就上山。前两天山里刚下雨,路上泥泞走不快。还不晓得天黑前能不能到村子。”
几人动作麻利,闷声不吭进了山。
乌騩山看起来一点也没老彭讲得神秘,就是小山包。在湘西这片大山连绵的地方,实在是不起眼的存在。
树不少,密林蔽天不见日。南方冬天暖和不落叶,山一点都不秃,就是叶子绿得老沉,发黑,郁郁青青,像密不透风地遮掩什么。
穿深山老林,向来得小心。
覃贵走最前头,龙屠心急跟在后边,姬云都示意雨初跟上,自己走在最后。
山路都是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越往山里走,周围野草越高,最后甚至齐腰深。
乌騩山温度偏高,不像外面那么冷。草叶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一碰就滚滴到裤子上,溅湿一大片。
小道本来还有一米多宽,但曲曲折折绕来绕去,也越走越窄,最后堪堪尺把宽,刚好够过个人肩头。覃贵捡了根长木棍,来回打来打去,雨初明白他在打草惊蛇。偏僻山头密林深处,最不缺虫蛇。虽然蛇会冬眠,但也怕把它们惊醒,不小心被咬到。
龙屠也学他捡根棍子,无聊地抽着旁边齐腰高的野草。
山里雾气越来越浓,一路不说话,只有脚步声窸窣作响,覃贵刻意压了步子,他们速度慢了些。因几个人体力都不错,走慢了反而无聊,龙屠开始哼歌。
见没人阻止,小姑娘越哼越带劲,一边抽草一边拔高了声音。
她嗓子很脆,很清亮,像山间里一泓清泉流泻,气息悠扬。只是调子挺陌生,从来没听过。
覃贵突然转头:“别吵。”
龙屠突然被打断,眉头一紧,很不高兴。
“山有山的规矩,别惹事。”覃贵冷声撂下句话,头也不回继续开路。
领路的不能得罪,龙屠只好闭上嘴巴,胸腔里闷了股邪火,手底抽草抽得更凶。
“小刀,你刚刚哼的什么歌,蛮好听的。”
小姑娘脸上多云转晴,瞥了眼前面覃贵,回头神神秘秘的:“嘿嘿,那是。网上绝对找不到。我师父教我的,没名字。而且她只教过我,旁人都不会。”
雨初笑了笑,原来是师徒口传的调子,听起来山歌味很浓,悠扬动听。
“叶姐,你要想学我教你呀。”
她倒没动学的心思,突然身后有人说话:“中间的高音唱错了。”
龙屠吃惊瞪大眼:“你胡说!”
这声音大了些,最前面的覃贵不耐烦回头:“都说了别吵闹,跟上。”
小姑娘气鼓鼓的,扭头哒哒跑了。叶雨初虽脚步不停,但着实没想到刚才那出。她刻意放慢了步子,离姬云都近一些:“真唱错了?你怎么知道?”
“真的。”
“不是她师父只教过她吗,你从哪儿听的。”叶雨初疑惑。突然想到小刀也提起过,姬云都和她师父关系很好。
或许也给她唱过?
姬云都顿了顿,答非所问:“这首曲子叫咸池。”
原来是有名字的。
“你也会唱?”雨初抿抿唇,轻声问。
“你想听?”姬云都侧头看她,目光沉沉。她撞上她探寻眸光,心又忽上忽下地跳,声音愈发小了:“你要是会,我……都好。其实差不离。小刀唱歌很好听,是不是?”
姬云都容色平静:“是。”
叶雨初无话可接,只低头看路。乌騩山看着不高,但一进去密林阴郁,遮天蔽日,羊肠小径绕来绕去,还时不时要注意不被盘踞老根绊倒。她们走到山坳口,覃贵突然停下步子。龙屠嘟起嘴:“怎么不走?”
他像没听到小姑娘抱怨一般,抬头望天,转头直接知会叶雨初:“到山坳口了。估摸过会儿得下雨。这里比外头热,长虫睡的浅,雨一冲可能会醒。要是下起来不停就麻烦了。”
山里有忌讳,蛇不能叫蛇,要说长虫,虎是大虫,狼是毛狗,怕冲撞晦气。
“走还是不走?”
她谨慎反问:“您的意思?”
“随你。”覃贵还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好似只是知会她一声,什么也不干涉。
“我们带了雨具和胶鞋,下雨不是大问题。但得麻烦覃村长帮我们避开长虫。”她眉头微蹙,“被咬到就不好了。”
覃贵放下蛇皮口袋,从里面掏出几个像木板的壳子,再看才认清是雕工相对粗陋的面具。分给她们仨:“把这戴上。”
龙屠看着那面具嗤嗤直笑:“这画的是老虎吗?黑老虎……啧。”
木刻面具很厚,正面被涂得全黑,只眼睛和鼻子留了三个洞。嘴巴是涂得鲜红的血盆大口。还用松胶粘了两个近乎透明的小牙,像在模仿虎牙。
整张面具和人脸差不多大,但是额头和两颊画满了奇怪的纹路,正中还有朱红色勾了个“王”字纹样。
它散发一股奇异香气,有些像药酒的气味,而非木头本身松香,可能在特意调制的酒水中泡过。
龙屠抽抽鼻子,反复盯了半晌,嫌弃地拎着带子扯远:“好丑啊。”
“进了乌騩山坳,要想不惹事过去,就别得罪虎头神。”覃贵语气硬梆梆的,“都戴上,现在不是讲好看的时候。”
“不戴会死吗?”龙屠跃跃欲试,和他顶嘴。
“不晓得。”覃贵的笑容里多了讽刺意味,淡淡的,“死了就死了。活着也别想进村子。”
他瞥了眼龙屠:“晦气。”
“她是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您别较真。”
雨初努力缓和气氛,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立马反应过来:
这一大会儿,姬云都都没吭声。
回头只一张神情狰狞的黑脸,脸对脸,突然贴上来:血盆大口,獠牙毕现,诡秘威风似门神。额上花纹狞厉鲜红,扭曲如猛鬼。
叶雨初整个人蓦地僵住!
那黑脸又自然地向前凑了凑,就快刮到她鼻子尖。
一股奇异清香也凑过来。
“……呼。”
叶雨初猛地退后一步,盯着已戴好黑丑面具的她,轻轻喘息,面上还算镇定,心却砰砰直跳。
她……在干什么?
“哈哈哈……姬石头你变成黑脸鬼啦!简直丑哭,我不行了哈哈哈……”龙屠靠着棵老树笑得直不起腰。
覃贵直皱眉:“小点声!”
叶雨初看到面具留两个洞的地方,一双眼睛眨了眨:清冽冷静的目光,如同湖水般深邃幽静,又带了点清亮狡黠,瞬间抚平了她的惊骇。
这双眼睛,就是在梦里都不会认错。
隔着狰狞粗陋的面具,她突然有了与姬云都双眼长久对视的勇气:即使贪恋这双眼睛,看得再久……姬云都也只会以为是新奇缘故,不会多虑。
姬云都感到她心绪有变,深邃的眸子微微弯了弯。
温柔如春水卷揉桃花,一点点在她清亮眼眸里满溢开来。
密林蔽日,却遮不住她眼睛里的光泽,一瞬间虎头面具惊骇可怖的模样全都消失,只剩下这双明眸,深沉如湖,微弯如舟,在她心里荡来荡去。
漂泊至心海深处。
叶雨初知道她笑了——姬云都在微笑。
她刚刚,笑得一定很好看。
只是这笑容全被面具挡住。
隔着这面具,我终于不用心虚遮掩。
……却再瞧不见她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