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青琦

67、美人步如莲

　　陈犀躺在病房里昏睡，手扯住叶雨初的袖子，睡梦里也放不开。可她周围酒臭味越来越浓：明明在局里换过外套，还是遮掩不住。

　　她挣开陈犀右手，走到洗手间反复洗手，直到手背完全搓红，掌心冻得毫无知觉，才堪堪停下。

　　站在走廊通风口，任冷风吹拂。

　　酒臭味终于不再漂浮。

　　——“别多想，肯定有人刻意布置成那样的。”

　　自己说过的话，复又沉沉入脑。她催眠般，低声自言自语：“别多想。”

　　别多想。

　　吊诡的犯罪手法成千上万，嚣张的罪犯数不胜数，只要静下心来，总能找到破绽的。她低头看自己右手，恍惚间好似有殷红的淋淋血迹，出现掌心。

　　耳畔哭喊凄惨：鬼要吃人……鬼要来吃人！

　　陈犀哭红的双眼，疯魔癫狂的模样，竟也……扭曲凄厉如鬼。她心突地一跳，晃了晃头，才没被魇住。

　　手机突然响起。

　　叶瑾瑜的嗓音温和依旧，手机听筒有点失真，隔着电波，她的问候遥远而朦胧：“初初，是我。最近还好吗？我看到天气预报说凤凰近期要降温，你多注意保暖。”

　　叶雨初很乖巧：“会的。放心吧姐。你还记得覃老板么？之前还把铺子钥匙放在他那里的。他昨晚过世了，我代你去吊唁。”

　　“老覃？”叶瑾瑜很惊讶，“上次见还身骨硬朗，怎么说没就没了？”

　　“嗯。走得很突然。”

　　叶瑾瑜叹了口气：“麻烦你了初初，我最近的确抽不开身。他和陈犀也没孩子，你以后如果有空，多陪陪陈犀。”

　　叶雨初忙应了，那端叶瑾瑜还是听出点不对劲儿：“怎么鼻音那么重？感冒了？”

　　“嗯……有点，不过没大事儿。”她飞速扯开话匣，“你怎么又忙得抽不开身？这才几天，假期就结束了？”

　　“你回去之后我就上班了，最近公司这边有点乱。”那端好像在叹气。

　　“程老感冒头晕，叫徐医生看病，感冒小病，本来以为头晕是感冒引发的，一拍片子颅内长了肿瘤，还好发现得早，夏总和程重陪他，拍卖都是老师在打点。”

　　“怎么会感冒？”

　　“听说是收藏室的画出现破损，心情不好晚上忘了关窗，着凉了。你也是，回去就不注意保暖，又感冒咳嗽。”

　　她知道要挨训，忙打断：“姐，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拼。要是头疼赶快请假，我回去陪你。”

　　念及姐姐那工作狂性格，虽然她说公司的事都是夏老师打点，可她肯定也忙到不可开交。叶瑾瑜有头疼的毛病，是被她偶然撞见的。

　　以前叶瑾瑜上大学时，她在准备高考。当时叶瑾瑜一边读书，一边打好几份零工，还要从头到尾帮妹妹复习全然忘记的功课，差点就把身体熬垮。因为个性要强，她还总嫌自己挣得钱少，不够早点还清夏老师垫付的医药费。

　　她们的钱只够租相城区的小平房，只有一个卧室，姐妹俩挤在一起。

　　有次叶雨初半夜被噩梦惊醒，不经意摸到姐姐手心冰凉滑腻，全是冷汗。抬眼对上她布满血丝的双眼，生生被吓了一跳，直问她怎么不睡。

　　当时叶瑾瑜唇色惨白，依然勉强笑了下，低哑嗓子说没事，头有点疼，吃过药了，再缓缓就好。叶雨初吓懵：根本不知道叶瑾瑜这样每晚疼得睡不着觉，究竟持续了多久。忙要拉她去医院，叶瑾瑜怎么辩解都不同意。

　　最后只好说了实话：头疼毛病是手术留下的病根儿。

　　之前染过怪病，浑身酸痛，头更是绞疼，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四肢完全不能动弹，还为此去北京住过院。

　　后来做开颅手术治好，但还是容易头疼。

　　叶瑾瑜强笑说，这些她以前都知道的，只是车祸忘了而已，不要担心。

　　叶雨初将信将疑，好在那段日子熬过去。七年来积蓄渐多，生活改善，许是饮食锻炼得当，叶瑾瑜的头疼再没复发过。

　　——可听到程伯伯突然住院的事，不知为何，叶雨初又想起这茬，忍不住满心忧虑，连忙提醒。

　　叶瑾瑜听自己反被关心，幽幽一叹：“初初到底长成了大姑娘，一人待在外面，学会关心人了。还有一事，因要探望程伯伯，我又去了趟程家，鄂侯鼎已经搬来，你不是一直记挂它内壁上的标记？我照下来给你发了邮件，记得查收。”

　　不过几天时间，但新案子扑朔迷离，搅得叶雨初觉得鄂侯鼎已经很遥远。经她提醒才忆起：“啊……嗯，夏老师还是没头绪？”

　　“老师说他有个学生家住太白山里头的村子里，好像在自己老家见过类似标记，这两天回去查了。

　　“如果有消息的话，可能今年过年得去一趟陕西。初初，到时你也一起吧。权当散个心。”叶瑾瑜轻柔地劝说。

　　叶雨初想答应，却蓦地想到另一个的高瘦身影，如孤松远矗。

　　过年……她会回家么？

　　叶雨初讷讷默然。

　　“……老师以后会慢慢上手管公司，再像以前一样整天挖探方教书，不问家里的机会不多了。”

　　她听懂了姐姐话中感慨：夏阏不想过问拍卖公司，但夏总只他这一个儿子，终归要继承。

　　不过早晚而已。

　　程暮这次大病，夏总甩手，仓促之间要夏老师立刻上手管理偌大公司，大概也让他很头疼吧？

　　“初初，你应不应？过年你们刑警队值班安排，没有你吧？”

　　叶雨初犹豫，一抬眼居然望见了心念的人。她拦住护士，低声交流，还伸手比划几下，大概心中焦急，不似平日那般悠闲镇定。

　　“……姐，我先挂了。”

　　好像感知到视线，她侧过头来，目光如剑，瞬地攫住了叶雨初。分明隔了十多米，但叶雨初总觉她面沉如水，周身笼着若有若无的低气压。

　　她神思尽数被掳了去。

　　其实发呆的只有一人而已——姬云都在看到她的一刻，便匆匆走向她，毫不迟疑，步履带风。

　　恰如白鹤掠至，泠然出尘。

　　她莫名心虚，移开眼，瞧见姬云都风衣长裤，向她疾步走来，似乍然绽开的濯濯青莲。不蔓不枝，清丽端凝。

　　严谨自持，又透出飒爽英气。

　　叶雨初没想好寒暄，姬云都已立在她身前。

　　“陈犀在301？”

　　她总以为姬云都要发火：因为她的目光很明显，始终停在自己脖子上，青紫抓痕遮都遮不住。但姬云都问得云淡风轻，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算得体，只诚实点头。

　　姬云都毫不犹豫，转身走向301病房。

　　叶雨初心中预感不好，忙在后面喊：“她还在休息，姬云都你别去……”

　　姬云都脚步顿住：“别去什么？你以为我要怎样？”

　　“我以为你、你要她……”她支支吾吾。

　　姬云都彻底转过身，一字一顿：“陈犀涉嫌袭警，已经妨碍公务，至少要受治安处罚。叶警官，你清楚吗？”

　　叶雨初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她板着脸说，叶警官，你清楚吗。

　　不是雨初。而是叶警官。

　　姬云都于她而言，很特殊。同事不像同事，叫前辈太生疏，叫朋友太简单。难道要做姐妹么？像古人一般，因情投意合，终义结金兰？

　　对着姬云都的脸喊姐姐……不好。

　　很不好。

　　对着姬云都清明双眼，很多话没来由又咽回唇齿。像她这样寡淡成熟的人，大多厌倦太过亲昵的交流，越是连名带姓叫多了，越不敢突然乱改。

　　姬云都可以出于对晚辈的看重，自然而然叫一声雨初。但她要改口，却需要更多理由，堂皇冠冕。

　　其实在心绪大起大落的时候，曾亲昵地唤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在深夜的天子山崖前，弥漫山林空濛萤火里，因畏惧断崖不敢上前怯怯唤过；第二次，是在苏家后山老林里，月色雪色交相辉映间，错以为与她天人永隔，因后怕而止不住嗔怨；第三次，是在姑苏城外，寒山寺边小楼里，温酒对酌，借着微醺酣意，大胆而恣睢——云都，云都，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叶雨初不敢忘。

　　可好梦劝淡酒，酒醒梦也无。

　　如今这声叶警官，更甚酒醒……简直是一记闷槌，砸得心凉。

　　“我找她，看下她的精神状况能否作笔录。可以吗，叶警官？”

　　叶雨初卯足力气，尽量忽视刺耳的改口：“……她现在很不好，说疯了也不为过。当时你不在，不知内情。解剖室里的布置，引得她癫狂，我能理解。她无心袭警，还是不要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姬云都静静重复。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尾声极轻似无：“……你厌倦我多管闲事？”

　　叶雨初脸色刷得惨白。再忍不住：“不是！”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

　　她甚至都懒得管，还在极力解释，哪怕磕磕巴巴：“我从来没有那种念头！只是因为陈犀，她不能再受惊吓了。至少现在破案需要，我不能再和她起冲突，你、你明白么？”

　　手机铃声还在响，叶雨初依旧没管它，只执拗地用略带惊慌的目光，看向她。

　　“怎么不接。”姬云都无声叹息，“别耽误急事，先接电话。”

　　“……梁哥，我是叶子。”

　　那端似乎有点吵闹，而后明显听到长长舒气声，还喃喃念着“接了接了”，紧接责备之意不掩，嗓门很大：“叶子，可算不占线了！你没事吧？”

　　叶雨初偷瞄姬云都，还有些神魂不定：“……没事，梁哥你别慌。”

　　“我慌还不是因为——”梁哥摆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嘟嘟囔囔，“总之叶子你离陈犀远点，没事就好。”

　　“你们查出什么了？”

　　那头陡然出现几下嘈杂乱响，梁信的声音转瞬切换成了高瑾：“小叶，季然在不在你那里？要是在的话，你们一起听吧。”

　　叶雨初偷瞄姬云都一眼，拉她到走廊尽头无人角落，按下扩音。

　　“小梁他嘀咕半天估计也说不清楚，还是我来吧。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是覃照。”

　　“……我知道。”姬云都一直垂眸不语，叶雨初便自己应了。

　　“陈犀发现的。如果不是看出尸体是覃老板，她还不至于当场就控制不住。”

　　刑警队办公室里，几个常驻的同事，除了陆队基本都在，凑热闹的傅福也不愿走。

　　梁信哑然：陈犀居然愿意讲这个？与高瑾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开始重新审视之前的推论。

　　“还有，覃家人已经见过覃照，要求立刻带回祖坟入土为安，他们不追究下肢丢失的事，但要求陈犀和他们一起回虎峒。陆队的意思是，案子是要查，但是家属的意见必须尊重……”

　　“不问陈犀怎么想？”

　　叶雨初皱眉：陈犀对虎峒那波人的反感，她这个外人都能感受得到。已经答应帮她，而且她现在神志不清，不能任由覃家人乱来。

　　高瑾叹口气：“我和小梁也不希望陈犀离开，毕竟我们一直认为覃照的死，和她脱不开关系。”

　　梁信咬牙切齿：“覃家那帮家伙还挺油，给陈犀申了精神鉴定。她那样子，被认定个间歇性精神病人肯定没跑。她没有孩子，第一顺位的监护人是她自己爸妈。今天来的那帮人里有她爸，根本谈不拢。完全听覃老婆子的。”

　　叶雨初明白了事情严重性：这样看来，陈犀回虎峒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小叶，现在案子基本陷入僵局，也没有新线索。我们没法和陈犀交流。她比较信任你。”高瑾顿了顿，谨慎道，“所以我们和覃家人交涉了一下。”

　　叶雨初听得入神，身后一直沉默的姬云都却陡然出声：“想让雨初和他们一起去虎峒，是么？”

　　她的气息冰凉，拂过叶雨初耳畔，带起莫名心悸。

　　心悸之后却是铺天盖地的安心。

　　那端他们还在聊，叶雨初完全没了听的心情。只掀起眼皮偷瞄姬云都侧脸，喃喃：“……太好了。”

　　姬云都离她很近，当然听清。眉尖不易觉察蹙起，低声反问：“你觉得去虎峒太好了？”

　　叶雨初愣了愣，摇摇头，又自顾自抿唇浅浅地笑。

　　“不是。去哪里都好。”

　　你没有板脸唤我叶警官。

　　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