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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九死终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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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突然下大,堵车毫无缓解之势。
消防救援比预计时间晚了五分钟,高瑾刹车熄火,转头后座只有空空的头盔。
一旁两个男子疾步走来,近了发现是赵医生和助理小王。小王直接皱着眉头喊了出来:“叶警官还在里面!我们找了两遍,没有看到她。”
高瑾心头咯噔一跳:“小叶打的火警,她怎么会没出来?”
“她是第一个发现失火的人。在火势最重的地方。”
高瑾有些气急败坏:“那又怎样?”
“小叶直接联系了院长。当时病人疏散不过来,还有的正在手术。”赵医生说得很艰难,但他依然一字一字地,清晰地全部说了出来。
“那么多人等着跑出来,必须得有人先去灭火拖时间。院长只能拜托她……”
高瑾惊得陡然失语。
梁信在现场清点疏散人数,他看到高瑾跑过来,忙把手里扩音喇叭塞她手里:“安抚一下他们!”
高瑾见他要离开,忙把他一把拉住。但看到梁信严肃的眼神时,她突然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高姐,这是我们的任务。”
他低声,点到即止的提醒。
高瑾咬牙,终于没说什么,开始高举喇叭大声安抚还被大火搅得神魂不定的众人。仿佛为了安慰她,梁信在她身后匆匆补充了一句,“消防在救人。”他顿了顿,“季然进去了。”
高瑾吓得一哆嗦:“你疯了!这么大的火你还放她进去!”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梁信,好似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样,“她是公民,是警察,不是消防员!”
梁信嗤笑一声,抬头坦然看着高瑾,突然仰起脖子,脖颈喉管处一道青紫痕迹。随着仰头的动作,红色的血丝又开始渗出。通过常识可以判断,那是被刀子划破的伤口,创口很新,刚刚被按压强行止血过。
“她身上带了刀子。”
带刀子就拦不住?小梁的擒拿只能那么好了!
肯定是借口!
“八二二那个案子。”
“什么?”
“上次苏哲来讲的课!说有的罪犯不怕坐牢,就怕弄不死你。”梁信神色严肃到不像他,“他说好不容易破了案,晚上还做噩梦被逃出看守所的罪犯给威胁了,差点烧死。咱都当笑话听的。我中午又查了下八二二,忽然觉得蹊跷,苏哲可不爱说笑话……”他不好意思说因为想多了解点季然所以才查这些,“他没玩笑。是季然救的他!后来报告没写,可能怕影响不好。我确定,肯定是季然救了他!”
“她救过人,她知道怎么救!”
梁信眼睛亮得吓人,炯炯如火炬:“我拦她把她逼急了,我说八二二她点了头,我立马就反应过来……”
“我不能进去,你也不行……给她十分钟。高姐,叶子要是死了,这警察我也不用当了,直接滚监|狱过下半辈子。她要是能把叶子拎出来,我给她烧香。就让我吃牢饭都行!”
姬云都在医院长廊上奔跑。
她只来过一次,确认过尸检室没人,她以最快的速度跑遍整个楼层,翻遍那些尚未被火海完全吞噬的房间——依然一无所获。
肆虐的冲天火红裹挟热浪滚滚袭来,她远远得听到消防队员喊话的声音,不断地重复,那些字眼在火焰焦灼的劈啪声中,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大火是从地下烧起来的,在她跻进火场之后,浓烟已经完全将大楼入口正门吞没。
那个人一定在这栋楼的某处,不能离开,只能向上跑。但关键是一共有十五层,她不可能一层一层地翻遍。多耽搁一刻,那人就可能会静静蜷缩在某个角落,因为浓烟呛入肺中渐渐失去意识、直至窒息。
姬云都突然停下脚步,左胸口开始无法控制收缩,抽疼的不是肺,而是心脏的位置。
心疼。
很多年了……上一次泛起这种感觉已经太过古远,久到她自己都无法承受回想的痛苦。
姬云都闭上眼睛,她可以感觉到抢救的消防先锋正在陆续退出大楼,外面水枪不停冲刷外墙,楼内火舌依然席卷一切,火苗已经恬上她脚踝,有些烫。
脑海里却划过叶雨初乌黑的眼睛,大而明亮,温柔的,含笑的,偶尔藏着狡黠的光。
不过片刻之前,那双眼睛还曾认真地注视自己。比围巾还要温暖的目光,包裹着最熟悉的固执。
叶雨初。
……雨初啊。
是你么?
人死不能复生是天地间最残酷的法则。我以为、本以为再也无法触碰你了。
可现在所有的感官,身体每个部分,甚至灵魂都在叫嚣。
说你回来了。你竟是回来了……
且长大了些,更漂亮了。海棠美人相,看也看不足。
我怎能放你死在这里。
怎能让你被烧成灰!
姬云都对着虚空,开口:“昆仑,帮我找到她。”
以姬云都为中心,所有的“物”都因为这句话微微颤抖起来!
似乎有东西在光秒之内弥漫充斥了整个医院空间,诡异的填充感维持了一瞬,压迫太过强烈、好像火焰的蔓延速度也被拖滞!
……找到了。
姬云都拔脚沿着长廊,踩过火焰,一路走到尽头。货梯盘旋而下,浓烟滚滚冒出。她神色不变直接冲入烟中,在不可视物的浓黑里摸索滚烫的扶手,似浑然不觉掌心瞬间烫到死白冒出水泡,疾步跑下楼梯!
叶雨初没有向上跑,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她不能。
终于在逼仄的楼梯转角,姬云都脚步一转,上前大跨一步将昏迷的女人揽入怀里,拍打她的脸颊和后心:“雨初……雨初!醒醒!”
叶雨初的手臂和腿部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外套不知被扔到哪里,只剩下烧得残破的衬衫。脸早已被浓烟熏黑,还有一道血痕,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感到有人在摇她,费力睁开眼,刚要开口劝那人跑,一开口嗓子已经完全不能发声。
快走……快跑!
留在这我救不了……!
叶雨初思维断续。伸手推她的力气都没。
“雨初,是我。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姬云都在她耳畔镇定说完,也来不及更多安抚,拿出湿毛巾绕住她口鼻,背起她尽量向高层楼梯跑。冲上天台的时候,大火才陆陆续续被扑灭。看到姬云都背着叶雨初出来,高瑾眼泪忽然滚了下来,忙上前搭把手把伤者送上救护车。
急救的鸣笛声渐远,姬云都却转身看向高瑾,轻声问:“她以前,会经常遇到危险么?”
分明救出了人,神情却殊无喜色。死一般的平静之下,反而隐隐落寞。
高瑾偷偷抹掉刚才心急的泪,刚想对姬云都千恩万谢,却发现她眼神空茫,望着不住冒黑烟的医院大楼,陷入怔忡。
“季专员?季然?”高瑾轻轻地喊。
果然如她暗暗所料,姬云都没有反应。好似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了外界的交流。
“小叶她也是救人心急,你别怪她。”她瞄到姬云都被熏黑的手,也不知道烫伤了没,这人又兀自怔神,一时不知如何说。不过看起来状态不错,应该没事。
高瑾感觉站她面前有点多余。远处梁信在喊她。
眼下这混乱的当儿,她也顾不得客气,心一松更担心救护车里的叶雨初,匆匆道别离开。
***
叶雨初头痛如炸裂。
她听见有人不停念她的名字,远远近近。
周身都是雾气,如同置身雾海,挥不去的雾缠绕阻隔了找寻的视线。声音却益发清晰,温柔的、无奈的、认真的、落寞的……明明只有两个字,却好似包含千情百怨。
她想要张口应一声,从最开始声音在脑中响起,就想应答它。
然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无论如何努力,都似哑了一样。
唤着名字的声音却渐渐变小、好像终于放弃一般要离开,她突然恐惧至极,冥冥预感有什么无比重要的,即将永远错过、再难回头。
“不要走!”
看着照明灯,病床,病号服,又头晕目眩地躺回枕上。
“不走不走,别怕啊。”立刻有人出声。
“昏了快一整天,可算醒了。做了什么梦,小叶?”原来是高瑾,“有没有哪不舒服?”
叶雨初回过劲来,打起精神笑了一下,开口嗓子还有些疼:“没事儿。”
“幸好你只是被烟呛了,因为缺氧晕了过去。”高瑾后怕道,“也是傻!你想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你姐,就说你被烧成了残废?”
叶雨初听到“伤残”两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登时怔住:她记得在昏迷之前右手已经被烧得皮肉翻卷了。
但现在双手完好如初,皮肤苍白,连被浓烟熏黑的痕迹都没有。
高瑾见她发呆,怕她在强忍着疼,忙问:“别强撑,到底哪里不舒服?头疼么?”感觉她被吓到了,叶雨初抱歉地宽慰一笑,坐起身摇头以示无碍:“医院现在怎么样?”
高瑾答道:“医院疏散及时,除了两个正在手术的病人手术被迫中止,其他人都正常。”她拿出个苹果削皮,叹道,“记者来过,怕打扰你休息,陆队给压下来了。”
叶雨初点头:“谢谢。季然呢?她还好么?”
“她很好,能跑能跳拒绝检查。现在应该回客栈休息了。”高瑾叹了口气,“小叶,我真得谢谢老天降了个女超人。要不是她把你背出来,我怕——”
她突然说不下去。
叶雨初眸光闪烁,有些复杂得笑笑,没有接话。
“小叶,你是第一目击者,火灾到底怎么回事?”高瑾沉思了一下,“还有你脸上。”她指指自己右脸示意。
叶雨初也摸到右颊上的创可贴,子弹刮疼还在隐隐发作,鼻底汽油和浓烟的气味又陡然加重。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是后遗症,恢复正常还是要花段时间。
那道罪魁祸首的人影依然身份不明。她暗自下了决心:火灾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绝不能再扰乱人心。
“火灾的事我会同陆队汇报,高姐不用担心。”终究她只是含混得带过,指着创可贴乖巧一笑,岔开话题,“年纪大了,装嫩卖个萌。是不是挺可爱?”
高瑾嗔笑着轻点了下她额头。
“对了。”想到一事,高瑾突然正色,与她附耳道,“火势控制后,打电话的人确认了无名尸的身份。死者名叫江源,本地人,大学毕业,没有正式工作,在家里的水果店里帮忙。本来想领着家属看尸体的,但是它没了。”叶雨初皱眉不解:没了?
“这次火灾虽然没有人伤亡走失,但我们丢了江源的尸体。”
叶雨初垂眼:直觉告诉她,配电室里那个人影和尸体丢失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但她需要证据。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是绝不可能找到什么线索的。她暗自咬牙,埋在雪白被子下的双腿试探性地挪动了几下,并没哪儿酸胀疼痛。
看来完全可以立刻投入工作。
“高姐,我没问题,下午就办出院手续。江源的案子,怕不那么简单。”她斟酌道。
高瑾无奈一笑,点头:“不简单是肯定的,陆队和她一起挑了几个同事专门负责这个。但是小叶你还是好好歇着吧。”她有些好笑地在回想,“知道吗,昨天把你背出来,她就出神,我说话都没听见。昨天开会的时候,整场都没说一句。我们以为她在走神,谁知道人家等到要结束的时候,突然站起来。简直一鸣惊人。”
“嗯?”叶雨初有点好奇,“她说了什么?”
高瑾忍俊不禁,又装出严肃模样,眉头有趣地挑起,压低声音特地模仿姬云都当时的样子:
“案子谁负责都行。只一条,不要叶雨初。”
被点到名的某人登时瞠目结舌。
距医院三公里远的公安局里,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
已经晚上九点,除了叶雨初不在,其他重案组成员都到齐。
“总结一下,死者已确认身份为江源,23岁,无业。死因是失血过多,致命伤为喉管处利器割伤。死后被抛尸沱江。根据家属回忆,死者最后一次出现在家中是10月19日下午3点左右。离家原因是与父亲就工作问题发生口角。死者声称出去陪朋友。之后家属未能接触到死者,直到10月21日上午8时看到告示。”
“与死者经常接触的同龄青年分别为王洋,现年25岁,在幸福酒吧驻唱;李玮,现年23岁,无业;洪连昌,现年19岁,高三复读生。现三人下落不明,失踪已超过24小时。”
梁信把卷宗翻了又翻:“等着尸检报告,尸体不见了;看到头发,还没化验就没了;来了三个证人,现在全部失踪。查案查到线索全断,要不是这些材料,我肯定以为我在看柯南。陆队,如果医院的火不是临时电机过载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会不会杀人犯和医院的纵火犯是一个人?会不会……”
陆队打断他的话:“不要凭空猜,证据呢?”
梁信恨恨道:“单凭证据这个案子查不动!大家都明白的,线索断了,超过两星期上头命令一压,我们今天对江源家属说过的话,还得原封不动地在报告上抄一遍!”
蒋婷婷是老刑警了,看到梁信情绪不对,开口:“小梁别冲动。考虑到死者家属的情绪,溺死比被杀要好接受些。但案子还是要查,真相更得找到,这些是没商量的。”
梁信咬牙,不甘心问:“叶子说医院火灾原因的配电室电路老化过载起火?这种原因的火灾她怎么会跑不出来?她去拿报告,正好医院起火,正好尸体不见,正好她差点死在里面,我不信这都是巧合!”
“你信什么!”陆队好像也被惹火了,“我看你什么都不信,都不怕!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不是消防员也敢放进火场……”
姬云都冷声打断:“跑题了。”
她冷静道:“怀疑要讲证据。火灾有其他同事在查,叶雨初证言真假不在本案关注范围之内。明天我和高警官询问江源家属,把他家的情况调查得彻底一些。”
“麻烦蒋警官和梁警官询问证人家属,如果确定与本案没有瓜葛,另立人口失踪案处理。陆队,你看这样行么?”
陆队点点头:“按小季说的办,大家也回去休息。明天打起精神工作。尤其是小梁,精力要用在刀刃上。”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周围一时冷清,姬云都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坐定,继续仔细研读早已烂熟于胸的材料。
陆队也没走,抽了一根烟,摸起火机起身要去走廊,姬云都低声:“陆队随意吧,我不介意。”
陆队笑了一声,也不推辞,坐回去点起烟闷头抽,烟雾在灯光下弥散,他皱起的眉头也藏在缭绕烟尘里。
“小季。这个案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半晌,他隔着烟雾,看着对面人挺拔的坐姿,终于把心头想问的说了出来。
“和大家想得一样。没有证据,一切就是零。”
“嘿嘿。”陆队眯起眼,“去年年前我见了一次苏哲。”他突然扯起别的,“这老小子,本来嘴上镶钢板的,我拿了瓶洋河,对吹完他脑子可能也不太清醒,就跟我说了个案子。”
烟快要没了,陆队把火星摁灭在烟灰缸里,叹口气:“他说那案子凶手猾得很,他们几乎都能确定罪犯,就是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但是他助手引着杀人犯又犯了一次案,就地正法。他跟我说,办了大半辈子案,很多老了都要忘的,但这件他不想忘,也忘不了。”
姬云都静静听着,没有接话,没有表态。
陆队突然正色:“小季,这案子我们觉得棘手。你应该不觉得吧?暂时没证据的案子太多了。我知道你有你的特殊任务,还忍不住把你拉进来。你觉得,两星期咱们能把凶手揪出来么?”
姬云都缓缓道:“只要是人在犯罪,就藏不住的。”
前提,只要是人。
陆队盯了她许久,终于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反而是姬云都先合上卷宗,问道:“陆队,叶警官家在哪里,方便告诉我吗?”
陆队笑笑:“担心她?这是地址。”他递过纸条,“不过她今晚住院。你可以先去病房看看——她应该也很想当面谢你。”
姬云都礼貌地颔首,转身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