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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上杳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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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的推测都是对的,江源四人是云络的目标。那武罗呢,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凤凰?”
姬云都没有立刻回答。
她身影埋没在夜色里,遥远灯火勾勒她一侧眉眼,高挺鼻骨在苍白脸颊上投下一道阴翳,益发衬得神情晦暗不明。
“孰湖,多谢。”姬云都避开雨初目光中审视的锋芒,转身对孰湖说道。
孰湖果然是极通人性的,左右甩头打个响鼻,慢慢又升入半空,飞奔远走。一时只剩下她们二人。沱江水流缓慢,四周万籁俱寂。
叶雨初依然不放弃地凝视她,等待解释。
“跟我来。”终于她冲叶雨初简短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向更加安静的居民区方向走。
身后被抛弃的灯火声色依然繁华。叶雨初紧紧跟上。但眼看姬云都停在一户一楼人家的院子前,叶雨初还是踌躇了:“你要干什么?”
“翻墙。”
“喂,三更半夜闯民宅。”叶雨初哭笑不得,“你可是警察,知法犯法?”
姬云都沉吟:“那敲门。”
“为什么一定要进去?”叶雨初无奈,“这又不是现场,不回警局不看卷宗,耽搁时间干什么?”
“这是江源的家。”
叶雨初一怔。
“根据江源父亲的证词,他每个月都会去张家界。因为有人下了订单,指名要江源送货。”
她迅速反应过来:“是云络?”
“江源喜欢打游戏,他们在游戏里联络。江源离开凤凰之前,在案发前夜凌晨,云络给他汇了十万。”
叶雨初疑惑:“不是查过他的账户,没有动静吗?”
“钱变相打在他外婆姜依兰账户上。江父称江源每次去张家界送水果可以拿到三百,但实际可能更多。”
“你怎么知道?”
“姜依兰有心脏病。她年纪大了,手术不能再拖。”姬云都低声道。
叶雨初沉思片刻,觉得迷雾终于渐渐拨开、真相近在咫尺:有疼爱自己、重病的外婆,有来钱容易的活,江源没有理由……拒绝。
“如果江源是为钱去张家界,怎么会和武罗扯上关系?”
姬云都抬眼看她,目光灼灼。
“好问题。但是江源死了,武罗也不会说。”她踩着砖块利索跳上墙头,在叶雨初惊呆的表情下,灵巧地翻了进去,“这个答案,还是要从江源家里找。”
“喂!真是擅闯民宅啊姬云都。”叶雨初喃喃。
……
事实是,叶雨初犹豫了半分钟,也无奈地翻了墙。
她动作极轻,虽然没有狗叫,但还是后悔发愁:“就算翻了墙还有门——我怎么会犯傻气跟你进来呢。”
姬云都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即使周身笼在夜色里,她却觉姬云都目光灼烫,似乎要直直看入她心里。
“我没说你傻,只是陈述事实……”她心虚地干巴巴解释。
姬云都还是目光悠长地保持姿势,微微俯首审视。
叶雨初莫名觉得气短。
“别看我,想想怎么开锁吧姬大警官。”她叹气扶额。
姬云都终于移开目光,气定神闲走到防盗门前,叶雨初跟在她身后,看她还能变出何等神通。谁知对方右手伸入口袋,然后……拿出了一把钥匙。
插孔、旋转、锁开。
一气呵成。
“你有钥匙?!”
“我没说没有。”姬云都淡淡堵了回去。
“……”
江卫国似乎不在家,老人鼾声挺大,她们一路放轻脚步,居然真没被发现。
江源的房间和上次搜查时别无二样。叶雨初第一次来,少不得四下打量。书桌、游戏碟、柜子、床,正常的家具都在,只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叶雨初冥思苦想,终于记起:“怎么没有电脑?如果有游戏瘾,不可能没有。”
“在警局。”
叶雨初蹙眉,拉住她肃声道:“我觉得最重要的证物就是那个电脑。”虽然一直压低声音讲话,但不妨碍她出于强调特意加重“最重要”三字的读音。
如果电脑都被取走了,江源家里其他都一应正常,她们何必要冒翻墙做无用功?
而且,姬云都早已知道一切。
“雨初,换一种思维。”姬云都不是没看到她蹙起的眉头,沉声引导,“如果普通朋友的喜好细节你都用一个本子来记,对于恋人的癖好,你还会记在那个本子上吗?对于特别私密的事情,未必江源会存在电脑里。”
因为怕被发现,两人说话声音都很低,彼此贴得很近。姬云都几乎是附耳,温凉气息拂过她耳尖,漾起不清不楚的酥麻。听到“恋人”两个字叶雨初莫名一怔,连思路都断了。
见她居然有点呆,姬云都以为自己没点透,低声唤道:“雨初?”
“哦、哦。”她惊醒,“我明白你的意思。鉴于江源工作不顺、家庭矛盾突出,他很可能有轻微心理疾病。长期自卑,对恋人的独占和控制欲更重。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亲密关系,死守严防。那么长期作为交流工具的电脑,的确不能带给他充分的安全感。”
姬云都用翻找的行为表示赞同。男生房间有些乱,好在还算干净,找起来倒不慢。叶雨初却再度糊涂起来:她要找江源女朋友的东西?
眼下找这个干什么。
她干嘛……突然提恋人?
话题突兀得有点微妙。
叶雨初抿抿唇,没再问,翻过床头、床底、书柜、游戏碟,皆未发现什么。叶雨初有些愁闷地微微叹息,开始隐隐怀疑姬云都的推论。
还剩最后一个衣柜——
她拉开门,是两摞叠得还算齐整的衣服,一番小心翻捡,本不抱希望,不曾想拿起一叠衣物,居然看到一个硬壳的黑色笔记本。
干嘛把本子藏衣柜里?
她眸光一凝。和姬云都交换了眼色,瞬间彼此达成一致:有极大可能,这个藏在衣物里面的笔记本里,写着什么秘密。
叶雨初扭亮台灯,打开笔记本。
封皮和扉页都非常干净,也没有署名。打开第一页时,突然里面夹着的东西从纸页间滑落。
她弯腰去捡,居然是一片火红枫叶。时间应该有点久远,边角有些发皱泛黄。
叶雨初盯了叶子片刻:红叶的意象很多……不过她不了解江源,所以不好猜测。转而把注意力转移到笔记本上。
男生的字秀气干净,笔锋饱满,超出了叶雨初的预料:她总觉得,一个肄业在家的游戏宅,怎么也算不上有志青年。故而对江源总有偏见。回想起曾在医院里检查过的尸体,抛开一切成见不谈,江源的外貌还是很周正的。
“今天下雨。路很难走,雾也重。但枫叶开始红了,景色很漂亮。总有一天要带婆婆来看。”
“婆婆问我去了哪里。很想告诉她,我去了很美的地方,以后也要带她去。”
“婆婆又说心脏疼了,柚子姐说可以多送几次,给我加钱。”
“等我攒够钱,带婆婆治好病。阿爸会看得起我的。”
……
几天一句,不长不短,恰是一点心绪流露。
叶雨初默默翻页,字里行间,好似看到一个心思细腻的少年。他将所有想说的话都藏在心里,只写在纸上这寥寥几字,也足以管中窥豹,让她心惊神摇。
如果未曾读过这本笔记,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江源有多看重姜依兰。
然而本子中间出现了大段空白。
叶雨初连翻了二十多页白纸,正猜测是不是没有后续了,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他的字迹。
那字迹很潦草,只有几个字:
“我看见了 ”
没有标点也没有后续,依然是大段空白,然而那页纸一角点了许多墨点。明显他在犹豫,心神不宁,却不愿再书写。
叶雨初疑惑地后翻。
后面只剩下几张,最后居然又是一片火红的枫叶。
叶雨初拿起枫叶,下面被遮住的字迹显露出来:那字迹较之前有些许不同,清秀之外,尤显刚劲,力透纸背。
叶雨初对那句话是极其熟悉的,她心下生疑,蹙眉轻吟:“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古老的韵脚、最神秘而悠扬的诗歌。吟咏千年而未老,依然美到唇齿流芳。
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咳嗽声,老人喊了起来:“源娃儿?咳咳,回来了?来婆婆这里啊,源娃儿……”
这厢两人面面相觑,姬云都迅速扭灭台灯,拉着叶雨初躲在门后。老人蹒跚走过来,摸索着开了灯,看到房间里没人,怔愣愣站在门口,过了好久才自言自语:“不是源娃儿。源娃儿挣钱去了……还没回来呢。”
老人嘟囔半晌,又慢吞吞地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也许是老人睡眠很浅,一旦醒来就很难再入睡,她坐在客厅里,温度很低,周围很冷也不觉得,只呆愣愣坐着。
叶雨初从门缝隙里窥见这一幕,心头陡然五味杂陈。
她不晓得念叨的孙子死了……
最好永远都蒙在鼓里。
老人起身走到旧柜子前,摸索出一个小收音机,放了很大的声音——那是一个长寿保健药物宣传广告,似乎是被录下来了,反复大声地放着。
她坐在沙发边上,眯着眼听。而在江源房间的门后,两个女人挨得极近,叶雨初能感受到姬云都微凉呼吸。但她不敢动,生怕吓到老人,又或者尴尬打照面,恐怕真的会被当成贼抓起来。
广告来回放了几十遍,老人好像也不动了,头微微低着。
姬云都突然把门往前推开,走出了房间。叶雨初忙要拉她,却听她道:“她睡着了。”
叶雨初这才看向姜依兰,居然缩在沙发一角,在近乎噪音的广告声里,老人就呆坐着低垂脑袋,缩着手,睡着了。
她看得心酸,姬云都上前,扶老人慢慢躺好。可能她力道施得巧,姜依兰竟没被惊醒。
叶雨初忙抱出被子给她盖上,默默按停了收音机。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脚步沿原路返回,离开了江源家。
当然没忘记带走那本黑色笔记。
沿着沱江慢慢走着,叶雨初突然开口:“武罗不是人类。她是山鬼,天子山上,或者说云梦山上的神女?”
姬云都挑眉:“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回过头来看,你给的暗示实在太多了。”叶雨初叹气,“光是名字就足够怀疑。她……她没有影子。此外她的模样举止,都完全不是一个现代人类的样子。总不能认为是狼孩吧?而且在她消失之前我听见她说话了,发音很古,但确实是在说让我离开——”
姬云都皱眉:“听见她说话,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被陡然插问,叶雨初不明所以,“你说我的伤?现在不怎么疼了。”
姬云都眸光中多了她看不懂的东西:“不是……看来你没事。”
叶雨初苦笑:“是没事,就有点惊吓。”她脚步一顿,呢喃道:“你说,江源在笔记本里说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什么?”
姬云都回应她的目光,那双眼藏在黑夜中,只要借一点星亮,就能映出深邃的眸光。
“你知道的。雨初,你已经猜到了。”
许久,姬云都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们再一次来到案发地点,江水如旧,缓慢流淌。
“他看到了武罗。”叶雨初低声自问自答,“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结合那些枫叶,还有诗句……他喜欢武罗。”
姬云都默认。
“那么武罗离开天子山、出现在凤凰……”叶雨初慢慢松开紧皱的眉头,只是眼瞳中满是惊愕,“难道是为了江源?”
低头看着武罗交给她的手机,叶雨初感觉自己抓住了关键。
“江源的尸身是完整的。而其他三人的身体已经被傲因毁去了。”姬云都补充,“只能是武罗出手拦住了云络和傲因。”
叶雨初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喃喃道:“但是,武罗对上傲因,几乎自身难保了吧?还要费力保住江源的尸体,让他叶落归根?”
“叶落归根倒未必。也许那时武罗已经撑不住了。而恰好,那两个游客听到了争斗声。就算云络很想取江源的大脑,但一旦傲因被发现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两害相权,只能收手。”
叶雨初觉得这般分析比较在理,颔首道:“嗯,或许正是傲因把武罗逼出天子山的。毕竟在山里面,它应该不是武罗的对手。”
想了想,她突然慨叹地无奈而笑:
“江源做人不算太成功,但可能也算个赢家,谈了场惊天动地的恋爱。”看着手机,她闭了闭眼,似乎在想象什么:“他送武罗东西的时候,可能真想跟她过一辈子的。”
将懵懂的神女拉入这万丈红尘,共度一日一夜,共食一粥一蔬,共贪一喜一乐。
奈何天意与人世,具是艰难叵测。
但这终究只是猜想。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叶雨初低声吟诵着,眸光漫落在粼粼江水上,悲喜莫辨。她的声音轻缦柔缓,念起婉转悠扬的楚辞,宛若吟歌。
姬云都静静看她。
叶雨初微笑起来,“以前总觉屈子文笔惊天地泣鬼神,但真的看到武罗容貌,我觉得他的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只是碍于神女身份,终究还是不能容于人间烟火,可怜江源一腔爱慕。”
姬云都轻声:“都结束了。”
“……不对,不可怜。”叶雨初面容平静,细思之下,反驳了自己。
“他拿一条命,换了十万块。江源不是武罗所杀。认真计较起来,只怕武罗为什么会中云络算计,拿了分赃钱的江源也难辞其咎。”她冷笑一声,“就算山鬼神灵,论起贪心,可还是输给人。”
叶雨初蹙眉,似问似叹:
“非我族类,习性径庭言语不通,连时间都不对等,真会产生爱情?”
姬云都始终不接话,任由她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许久,叶雨初问:“你让陆队销案了?这种结果没法公开。”
“是。”
“那,”叶雨初下定决心,“有些证物我想换个保存方式。”她走到沱江边上,突然松开手中笔记本,本子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缓缓沉了下去。
姬云都好似了然一般,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叶雨初拿出了之前武罗递来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壳泛出光泽,鬼使神差打开,看着亮白屏幕。很快发现,通讯录里只有一个联系人。
没过多久,一条短信发了过来。也许是早应该发来的短信,但武罗不知道这是什么,无意中把它弄关了机,就始终没接到。
叶雨初点开,上面三个字笔画周正。
凝视良久,益发刺眼。
她指尖停在半空一瞬,而后用力按下关机键,默默把手机滑入水中。所有雪泥鸿爪,于她一个局外人而言,至诚不过添上一抹收稍罢了。
叶雨初站起身,长舒口气。
星光熠熠,月色半隐。
远处热闹和喧嚣恍如隔世。她侧头看向身边身姿修长挺拔的女人。这个叫姬云都的人,比自己更冷静、也更坚定。她救过自己两次,也带着自己见到了无可描摹的神话。
哪怕现在,她依然是个满载秘密的人,刚揭开冰山一角。
一念及此,叶雨初忍不住自嘲:最初曾饱含窥探她秘密的渴望……可笑现在,却是她主动将离奇案件最后的证据,亲手沉入水中。
“你一直都清楚,这世上有武罗她们?”
姬云都看着她:“在你眼里,武罗她们与人之间,永远都存在云泥之隔么?”
她抿紧了唇。
武罗是什么,她说不清。以前有人叫她“山鬼”、“神女”,以区别她与人间女子。
但这区别又有多大呢?
她是山灵精怪,可她懂喜怒哀乐,纯净如赤子,也会沉溺在两情相悦里。江源死了,武罗会哭,会难过,但还是要继续活下去——不因身为神女,苦痛便消减一分。
“我不知道。”她陷入踟蹰,揉了揉额角,觉得头有些重。
“武罗是好姑娘……不该委屈她。”
叶雨初不想立刻休息,抬眼看身旁人,眸光清亮依旧,明显也不困。
她从雪桥上远远望去,灯红酒绿的老街,反而在寒冷夜里透出暖意。让她这个从来不喜欢嘈杂热闹的人,也想贪恋片刻。
酒水香甜刺激,温暖身体,总好过独自回味悲情故事的余温,渐渐冷去。
“我想去酒吧。要不要感受下,姬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