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4、红颜多薄命 ...
-
龙屠目眦欲裂,黑影拖拽她的双臂,猛然翻折,拧到筋骨能够拉伸的极限。任由她咬牙挣扎,又控制不住剧痛带来的痉挛。
叶雨初会被疯婆子砍死的!
顾不上山洞地动山摇,“姬”字一出口喉咙就被扼死、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拼尽气力,艰难动用荒废多年的潜音,脸涨得通红:姬大人!
一声冷笑浮荡耳边,像是黑影发出的。她彻底豁出去,手臂险些脱臼,眼看就要扯开它,可姬云都却没出现。
斧锋劈了下去。
千钧一发,却猛然中止,五尺长的战斧砸飞出去,弹开一地琥珀珠。血红珠子敲到龙屠头上,她还没反应过来。
“呼哧……”
黑影突然无声撤退,把覃老太也瞬间拖远,耳边好像又响起诡笑。
叶雨初失去缠缚,摔到地上。
挡下斧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叶雨初自己。变异的虎爪锋利至极,与战斧相撞也可一拼,何况持斧的是孱弱的覃老太。龙屠却一点万幸的喜悦都没有,神色凝重而紧张。
瞳术提前崩溃。她居然醒了过来。
……谁知道她是不是“叶雨初”!
叶雨初不过是个普通人,还受着伤,破除术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伥鬼却办得到。
果然,叶雨初缩在地上,虎爪埋进血珀堆里,噼啪捏爆声闷闷传出。她看起来和陷入瞳术前别无二致,人的意志还在和伥鬼争夺。
“叶姐?”
“呼。”没有话语应答,只有粗喘。
龙屠重新举起斧子,平时握得顺当现在也开始吃力,断掉的指骨稍一用力就引起剧痛,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上前拽住叶雨初:“叶姐,我们走!”
抬眼望向姬云都那边,却大惊失色:姬云都人呢?
水怪猖獗怒吼,断裂的残尸还能诡异地乱动,而且快速拼合之前的模样。周身布满鳞片,虎身鳄尾,活脱脱像化石里的恐龙复生,粗长肥腻的鳄尾扫来扫去。
眼瞳大得堪比炮台,红得像血水汇成的潭,冰冷嗜血。它还在胀大……好像每杀它一次,它拼合后都会变得更大,像是断肢吸饱了水,以更恶心的模样重生。现在水都没了,它已经壮如山头。
周身赤红燃火,整座山好像都在燃烧。
远远地,隐约有个影子缓慢爬起,拄刀跪地。河水全部被蒸干,那人影明显被火包围。
姬云都身影实在单薄,微渺到可怜。
龙屠突然害怕起来,差点握不住战斧:是不是和黑影在“戏耍”自己一样,水怪也在戏弄姬云都?直到她精疲力竭无法反抗,然后真正开始报复?!
姬云都杀它那么多次。怎么杀不死?
师父曾说山海天地都难逃翻覆,为什么它不死?
姬云都也怪得很。好似精疲力竭,刚才的潜音也没回应。从凤凰重逢到现在,没用一个术法,仅靠刀术而已。
体力终有极限。
不是“天之子”么?天道幽微都能窥探,为何一点小小的法术却吝啬施展?
龙屠又气又急,水怪爪下巨钺轰然砸落,姬云都刀锋撞上,整个人瞬间被推出二十多米,斧锋砸出深深沟壑,血珀被震得乱飞。
从未想过,有天“狼狈”这个词也会用到她身上。
“姬云都小心!”龙屠脑海里一片空白。
旁边“叶雨初”身体突然抖了一下,龙屠没在意。
突然陈犀蹿出,和巨怪相比,像只跳来跳去的虫子,但却大大干扰了姬云都的移动:毕竟再变异也是“人”,不能下重手。
陈犀像是虎怪的傀儡般,挪腾跳动看似无序,却精准得落在姬云都的退路上。冷不防背后就挨一爪,单薄身影微微踉跄,几不可见。
龙屠直觉她很危险,上前想帮忙,火焰屏障却猛然升高。
她咬牙回头:“叶姐,我们先走。”
可身后哪里还有挣扎的人影,一股焦臭味传来,她大惊回头,烈烈火光中姬云都身形让陈犀一阻,巨怪的斧钺轰然砸下,来不及再跑开!
龙屠冲进火墙里,却有身影比她更快,扑开姬云都,一把推搡进了琥珀堆里。
周围烫得骇人,姬云都却如坠冰窟:叶雨初手臂焦灼得不成样子,生生让她想起凤凰大火那次昏迷的她,或者……更早之前不敢回想的惨烈。
还在和伥鬼挣扎的她,竟有意志冲进火海,推开险些被一斧子砸中的姬云都。
火舌舔着她脚底,眼瞳依然赤红,里面光泽涣散。
扑开姬云都后,她退得远远的。
“滚……”即使一个字也说得万分艰难。
哪怕手臂焦灼,也抑制不住伥鬼要她杀人的冲动。
滚、滚远点!
这个档儿陈犀再度扑上,她不像姬云都一般隐忍,猛地扼住它喉咙,伤痕累累的虎爪毅然发力,像要把它当场掐死。
“雨初!”
姬云都闪开斧锋,上前拉她,却被她避开。
“她是人!”姬云都摸不清到底她神智还有几分。但不能让她杀了人,否则她清醒过来会疯,“陈犀是人。”
叶雨初目光浑浊,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姬云都拦住她,把奄奄一息的陈犀拽出虎爪,一把扔开。怪物的巨斧又挥舞斩向她,叶雨初挣开姬云都,身体痛苦得扭动。
“鬼,”她拼了命,也只能说出单字,“怕,它……”
脊背弓起,露出猛虎的姿态,眼球红得冒血。
“叶雨初”转瞬已经和陈犀没有分别,红着眼咬扑姬云都。姬云都被逼退,水怪差点一斧子腰斩了她。“叶雨初”却自己撞上刀口,划伤刺激她缩起身子。
姬云都知道自己靠近只会叫她更难受,目光一沉,止住上前的冲动。
她收了刀锋,只灵巧闪躲。
龙屠被水怪的鳄尾缠住,越抵挡越震惊,最后手都隐隐发抖:鳄尾坚硬如同精钢,斧子也只能留下深浅斫痕,根本不能对它造成损害。
硬的像用钢水浇铸而生,无坚不摧。
之前姬云都总是刀光一闪就剖裂它,恐怕内里也不像表面那么轻松。这个被覃老太供奉为珠牧神的妖物,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强逼自己镇定下来,拼命想从前师父提过的幽都蛮鬼,可并没有哪个是虎身鳄尾、鳞片满身的妖异模样!
叶姐说“鬼怕它”,鬼是伥鬼。
它就是这水怪么?
否则,怎么会明明是被伥鬼控制,现在却成了水怪的傀儡!
可分明你说过,世上伥鬼只会怕你。
因伥鬼本就是属于你的驭鬼术。
龙屠又惊又惧,不敢再想。姬云都则一退再退,看似被水怪和“叶雨初”逼得狼狈,可反复躲闪的位置却都贴着火墙,而且身影移动极快。
很快龙屠就发现了她的用意:斧钺伤不到姬云都,反而一把割断了它自己点燃的烈火!
水怪似乎也会发怒,越来越失控——青铜斧钺四处乱舞!
烈烈火光外,看不清覃老太在哪里,只能听到她的疯笑,在怪物怒吼的间歇里越发狰狞。
见始终伤不到姬云都,它干脆伸出条粗壮鳄尾,缠住悬斧铁链,挥舞得更加杂乱无章,最后竟一把打飞了刚要站起、本就受它操纵的陈犀!
陈犀被拍出火墙,砸到山壁上轰得一声响。
“阿妮!”覃檀在惊呼。
“我们走、快走……啊!”
惨叫接连不断,陈犀已经完全没有了神智,覃檀还总觉她是人,必然被虎爪伤到。
龙屠看清了不远处扭缠的影子:覃檀的自己断了右手,根本无力反抗,陈犀似乎在咬覃檀脖子,覃檀细瘦的影子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可这稍微一分神,龙屠的脸就被鳄尾扫了一道血痕。
覃檀终于撑不住,跪倒在地。
她声音微弱:“求您……”
“我求求您。”
她居然朝水怪磕头,但身体都快抬不起来:陈犀看起来想要生生撕裂她。
“放、放过阿妮姐。我会代她、代……啊!”
龙屠看到趴在她背上的陈犀,突然抬头,好像撕咬下了一条肉。覃檀话也说不出来,只缩成一团。陈犀却佝偻身子站起,爪子和头埋在一起,像在捧着血肉啃食,完全不管痛得打滚的覃檀。
根本一点“人”的性情也没,完全是饿极的野兽。
覃檀瑟缩着,浑身是血,还往“陈犀”身上靠,龙屠只瞥一眼依然心惊肉跳:她怎么这么不怕死!
陈犀现在,分明就是披着人皮的饿虎!
撕咬血肉被打扰,陈犀低声吼叫,竟然一爪子划过覃檀胸腹,覃檀哀嚎一声,却好像真的不怕死了,尚健全的左手拼命掰开陈犀的虎爪。她其实连话都快说不出了,只是龙屠本来听力就不同于人,隐约能听到气声:“阿妮姐,求你。”
“……不能吃,不能吃。”
“丢掉。”弱不可闻的重复里,还夹杂隐约哽咽,直觉覃檀下一刻就会昏死过去,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不过是陈犀还在啃食,她一口气吊着,被一脚踢开还挣扎扑上。
“阿妮姐。我……疼。疼啊。”
姬云都突然从她身旁擦过:“拉开她!”
甚至仓皇得没时间说名字,龙屠明白她的意思,快拉开覃檀。覃檀根本不会反抗“陈犀”,只觉姐姐尚有神智,还愚笨的以为水怪会怜悯收手。再放任下去,她会被兽化的“陈犀”凌迟一般,撕咬吃掉!
龙屠面色阴沉,抬脚要跑,却踉跄一僵,黑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过来,又化作树藤缠缚而上。
背后响起巨钺破空声,斧锋却擦过她肩膀,直接切往陈犀摔出去的方向。
“呵!”姬云都惊怒之下,拔刀一斩,却只斩断了悬斧锁链,悬斧只是打了个旋,还是直截飞出,快如残影。
悬斧砸入她们斜后方的山壁里,好似错开,陈犀却忽地委顿下去。
周围突然暗了。
龙屠以为她看错:可的确站着的,只有覃檀一人。
覃檀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把陈犀的头按到怀里。仅剩的一手捂住了她的眼。
噗咚。
突然松垂着的半截手臂砸到地上,血液喷溅出来,染了跪坐的陈犀一脸。
她却没有发疯啃食,呆呆地,坐着。
陈犀伸出虎爪,轻轻碰了碰捂在眼上的胳膊。一碰就掉了下来,还保持着捂眼的动作。僵硬地砸在地上。
它望着掉了的胳膊,摸到头上还粘着一片破烂的布。
那布浸透了血水,贴在它额头。
“阿。阿、阿——”她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学人说话,尤为艰难。龙屠忘记了呼吸,因她终于看清,陈犀没死,没被巨钺斩出一丝伤。
可巨钺确实斩了过去。
它也一身都是血。生生变成了血人。
它动了下,旁边覃檀晃了晃,突然影子一折,少了一半,噗得软在地上。
“阿……”它始终念不出完整的音节,虎爪碰上散落的尸块。
碰了又碰,似乎茫然,居然四肢趴在地上,分明是人的轮廓,完全是兽的姿态,嗅了嗅,还轻舔汩汩涌出的血。
龙屠猛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覃檀……你宁可自己去死,也要护住这个怪物么?就算曾经是你姐姐,现在只是个对着你尸体舔血的怪物呵!
水怪却怒吼一声,突然跳起拍飞陈犀。一口咬下了覃檀下半身尸体,吞吃入腹。
“十二峰下,神鬼拜堂。燃犀照夜,百鬼作伥。血肉牺牲,奉上歆飨。血肉牺牲,奉上歆飨……”
龙屠终于听懂了其中含义。浅显却无处不透着妖异:在巫山十二峰下,神明与恶鬼结作一对。在点燃火光的深夜,百鬼都是他们的伥鬼,奉命找来祭品,献给神君咬食。
——它是伥鬼的君上。
姬云都望向撕咬尸肉的水怪,眼神冷冽得可怕。龙屠怒不可遏,挥斧砍上怪物的鳄尾,血气涌上头颅,大吼:“哪来的胆子……冒称白虎!”
就算它能号令伥鬼;就算它握青铜巨钺;就算它身上没有蛮鬼寒厉气息,不同于黄蛇之流,又能怎样——不知用什么手段拉拢伥鬼,不知何时偷到巨钺,不知从何地找到疯老太婆这样的信徒,做得再多,也改变不了是个非神非鬼的水怪的事实!
妖物就是妖物,绝不认它有丝毫白虎的影子。绝不允许这等污秽,败坏她。
驭使伥鬼、勾结黑影、折磨叶雨初,玷污她名,不可饶恕。
偷她巨钺,自封为神,不可饶恕。
胆敢用她的巨钺杀人,犯她大忌……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
鳄尾被她轰然斩断,腥臭的血溅到脸上,却一点都不温热。
冰冷,腐臭,看来还是个烂到骨子里的怪物。
龙屠眼神愈发冰冷,抹了把脸,指尖甩落暗红的血,却突然听到清脆的啪嗒声。不像血液滴落,更似……什么珠子砸到了一块儿。
龙屠粗眉毛拧起,愕然垂着头,望向刚才甩落的位置:没有血迹,只是一堆被火焰映得通红的琥珀石。
她动作一僵,凉气嗖嗖往头上钻。
黑影又开始诡笑,像是在看一出闹剧。
抬头吧。
她听到沉稳平静的话语。像多年以前,还在巫山之上守着师父时,听到师父清泠泠的嗓音,在淡然吩咐。
明知黑影在模仿,身体却发自本能,听话地缓缓抬头:被自己斩断的鳄尾,还在地上恶心跳动。可溅出的血液……却慢慢变成了石头。
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一颗一颗,红色的、透明的,小石头。
——血珀。
突然更多血液迸溅而出,几乎下起了漫天血雨。姬云都斩落了正在撕咬的虎头。龙屠看着那些冰冷腐臭的血液,在空中渐渐凝成了实体,噼啪砸落。
敲击愈是清脆,愈让她手足冰凉,好像陷入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这满地血珀,都是水怪的血么?
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个恶心东西的血……
姬云都刀锋越来越凌厉,似别无退路,只能斩杀。可就算碎成了肉沫,那些肢体还是会扭动、拼合。看起来就像和一团恶心的血肉扭缠在一起,而她身上被溅上的血迹很少。
四溅的血液,很快都凝固成琥珀,砸落地上。
龙屠头痛欲裂:障眼法……一定是障眼法。
黑影声音冷冷:障眼法?呵……当真懦弱。水已蒸干,凝血为珀,自然无处遁形。
先前这里涨满了暗河水。
黑水淹没尸块时,只能闻到血腥,以为血液渗进水里。现在水被蒸干,血液凝成琥珀的奇景,就再也遮挡不住。
漂亮么。
“漂亮。”她痴傻一样,恍惚间不知谁在问,却轻声答了。看着满地无穷无尽的血珀,心底泛起一阵阵心悸。这本就是她最喜欢的宝物,最美的琥珀。可美到妖异,暗暗不祥。
看,是你冤枉了我。我可从未骗你啊,湘西乌騩山是最古老的巫山。如果不在巫山,怎么能看到这种奇景呢。凝血为珀,可比鲛人落泪成珠要珍奇多了,不是么。
她脸色惨白如纸,彻底变成了哑巴。
已经没力气去注意脚底疯狂缠缚的黑影。恐惧教她无法呼吸,粗眉毛拧得不能更紧,只希望这是场荒诞的梦,为什么还不醒来。
可耳力实在太好,还能听到刀锋割破血肉、砉然撕裂的声音。姬云都仿佛不知疲倦,哪怕不用一点术法,也不停挥刀剖裂。
血珠变成了琥珀,纷纷砸落。
龙屠突然想起不久前,姬云都给她那颗血珀珠的时候说,这世上有琥珀不是松脂化的,但不易见。你既是她徒弟,想必不用我多说。
她猛地闭上眼:姬云都……原来你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可你为什么下得去手、为什么还能不休止的拔刀?
是她啊。那是她啊!
黑影彻底淹没了她。
“故人待你甚是情深,凝血为珀,千年如一日。赠你此等重逢大礼——龙屠,不和你的师父长宜,叙叙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