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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章(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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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只闭了一下眼睛,就被叫了起来。
这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天空。满月渐隐,诸星皆沉。在一夜里最黑,最暗的时刻,白明起和薄紫跟着领路人,和众人一起穿过潮湿阴暗的长长走道,站到了提刑监的内院大门前。他们将在这里登册,然后由一位审押两位副押带着,斜穿提刑监的重重暗室,坐上车向北而去。
琉朝律法,流放的钦犯需在天明前离开。此时天还未亮,提刑监的内院意外的空荡宽敞。白明起和薄紫站在门前,等待提刑监内院沉重的铁门缓缓升起
在白明起抬脚迈入提刑监时,天边突然闪了一线流光。星芒极盛,唰地划过北方。白明起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见天空中遗留的金色光闪,和薄紫墨黑的,毫无波澜的眼睛。
提刑监的文书和审押早已在朝房里等待。见到白明起过来,一言不发先躬身施了个礼。这种宫里头下放的钦犯,身份非富即贵,提刑监招待的时候也十分恭敬小心。白明起微微点头,道:“这就麻烦列位大人了。”
文书便令三位审押一起为白明起登记造册。白明起瞥了一眼,见到那上面只写了“钦定流放九连池,带家奴一。”无名无姓,无头无尾。下面是三位审押的签字画押,三位审押的身份履历倒是写得清清楚楚。白明起看到把头的审押姓夏。
待过档文书都交割清楚,夏审押便提了一套重镣过来,白明起没有反对,任他扣住了手脚。这是琉朝不成文的规定,凡流放者,需带重镣坐囚车出城,起一个惩戒警醒世人的作用。到了城外驿站才给放开,换乘普通马车。
可是这回夏审押扣好了铁镣,却没有将钥匙收好,反而放到了一位副押手里,使了个眼色,那副押便一溜烟的去了。
白明起脸色一下阴沉了,冷冷道:“却不知道哪位大人判了我带枷流放?”
琉朝律法,带枷是公刑,而这带镣……就是私刑了。擅用私刑在琉朝是大罪,白明起言下之意,便是指审押擅用私刑。
夏审押顿时慌了,勉强道:“不是带枷,不是带枷,只是……规矩。”
白明起站定了,皱眉看着夏审押不说话。
一阵虚汗从脊背上渗了出来,夏审押顿时就觉得自己矮了三分。他心里寒了,便不住的对白明起躬身:“还请大人宽宥,小的……实在做不了主。待到了九连池,文房也有钥匙,到时候定当为大人开镣。请大人担待,担待。”
他边说着,边一手虚托了白明起的手镣,将他向前引。
白明起忍了忍。须臾间,他已将“立刻发作”和“隐忍不发”的后果权衡了一圈。然后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的由着夏审押将他请上了囚车。
待马车缓缓而行,沿着皇城左路走出了内城的时候,白明起似乎听见身后皇宫的净鞭隐隐一声脆响,砸在空气中。
净鞭响过,宫门便开。
年轻的太子殿下用过了早膳,此时刚送了皇帝御朝回来,时候还早,便偷了个懒,跑到腾渊阁临水的亭子里逗鹦鹉玩。亲随的太监担心早晨临水寒凉,给他披了件孔雀羽大氅,太子殿下便拿那大氅上的孔雀毛挑逗得鹦鹉怒气勃发。
正得趣间,看见他的伴读白观修从跨桥上急急走了过来。太子便扬声唤他:“你今天来这么早?”
白观修一脸笑意盈盈的,先在亭子口躬身行了一礼,又进了亭子拜下道:“赶了一大早,特地来给殿下道喜的。”边说着,将手里的托盘呈上。
托盘里是一把黑黢黢的铁钥匙。
太子便抓过来闻了闻,说:“什么东西?”
白观修露出一点暧昧的神色,道:“是锦王的……”
太子听见锦王二字,脸立刻阴了下来,转手将钥匙扔回了托盘:“哼!又是他!他不是走了吗?”
白观修将托盘放到了身旁小凳上,自己起身笑道:“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最近这几天走,臣做了手脚,收了所有钦犯的钥匙。最近出城的朝廷钦犯,都要带重镣到流放地。这把钥匙,锁的是锦王身上的重镣。”
“那重镣二十斤,太子给他的恩典,叫他一路带到九连池。”
太子登时大怒:“我什么时候给他恩典了?我什么都不给他!那个混蛋!叫他快滚!”
白观修僵了一下,缓了半天,才给太子细细解释:“太子有所不知,锦王这一路山高水长路途颠簸,带足两个月的重镣,管教他到了地方,手脚俱废。就算锦王还有回朝之期,也是个废人了!那时候还不是殿下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
太子顿时不耐烦,道:“我摆弄他干什么?”说着去看那把钥匙。那钥匙好像会蛰他眼睛似的,让他猛地一激灵,明白了过来:“你说什么?”
劈手就给了白至修一个耳光:“你大胆!”
兀自怒不可遏,一脚踹翻放钥匙的小凳:“锦王什么身份!你敢做这种事情!”
凳子一翻,钥匙在地上蹦了几蹦,于是太子就眼睁睁地,看着钥匙翻到亭子外面去了。
太子连忙扑过去,趴到亭子栏杆下往水里张望,只见钥匙正颤巍巍地,卡在了栏杆的缝隙中。他伸手去探,怎么使劲都差一点,急出了一身大汗。一扬大氅,就势揪了那孔雀毛探到栏杆外去勾钥匙。
手一抖,钥匙就翻进了湖心。
太子一呆。
此时白至修已经扑了过来,抱住了太子的腰身:“殿下!殿下三思啊!”边说着,边放开了太子,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锦王虽走,殿下后患未除啊!若不趁此机会彻底扳倒锦王,臣担心殿下反受其害啊殿下!”
又叩首道:“此次锦王谋逆一事,陛下雷霆震怒,结果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殿下难道看不出来吗?微臣弹劾锦王党羽的奏折,陛下看了全都留中,对首恶只是小惩大诫,那端氏子侄可是一个没动啊殿下!”
太子不由一颤。
白至修又膝行几步,叩首道:“殿下!君王之苦,全在忍情啊!殿下若不能忍一时之痛,至国本社稷为何处?当今圣上为了东宫安稳,能忍着将皇子送出去,殿下难道还忍不下这点兄弟之情吗殿下!”
太子觉得心里发冷。他紧紧抿住了嘴唇。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锦王昨天和他说的话。
“今后太子孤身一人,做事可千万谨慎些。”
“我现在可真的孤身一人了。”太子喃喃道。
太子再次向湖心看过去,那钥匙沉下去的地方,反射着初升太阳的赫赫大光,一片祥和宁静。
待太阳在东边绽放万丈光芒,载着白明起和薄紫的囚车已经离了内城,正沿着外城左道缓缓行进。外城左道,向来是流放犯人,低贱的奴隶和贫贱的乞儿往来之地,时候尚早,路上行人稀少。
白明起坐在马车内,心情很郁闷。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要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伤了他有什么好处?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将锦王一撸到底,现在不过是顾念血浓于水,为他留一条生路而已。太子偏偏和皇帝对着干,非要把锦王斩尽杀绝吗?日后有心人稍微刺探一下,这戕害兄长的罪名太子就逃不掉,稍加利用就能翻出天!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万八的昏招,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明明留着锦王对太子更有利——琉朝不是个中央皇权至高无上的国家,皇帝之下,有无数的大小世家和割据势力。如今皇帝摆明了要打压世家归拢皇权,他手段如此强硬,怎么能不招致反弹?皇帝一朝归西,世家的矛头立刻就指向了太子,那时候太子若有一个活锦王在手,一手安抚一手打压,就可以让端氏不敢轻举妄动!
正确的做法,明明应该是想办法半路上劫了锦王,藏在什么地方好吃好喝供着才对!
琉北端氏,居各大世家之首。得了锦王,就是得了世家支持。得了世家支持,便有了和皇权对峙的资本。
这也是白明起不想计较带不带重镣铐的问题,而是一心急着出城的原因。
他想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势力,都想把锦王抢到手。等皇帝归西,就可以拿出来挟之以令诸侯。
而自己能不能平安到达流放地,再藏身入军队里,全靠皇帝的遮掩周全。
白明起揉着额角,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他错在用看待对手的眼光,来预测太子的行动。
他把那铁镣举在眼前细细打量,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说,这种生铁铸造的铁镣,实在是不堪一击。
于是白明起开始认真思考脱逃的可能性。
脱逃不重要。重要的是……逃掉之后怎么办。
怎么办。
白明起沉沉的目光,看向了在囚车一角跪坐的薄紫。
他坐得端正,简直过分端正。脊背一道笔直的线条清晰而流畅的压下去,精致优美的下巴微扬,凝黑的瞳仁深沉寂静的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白明起毫不怀疑他会把这个姿势一直保持两个月,保持到流放地去。
他不想节外生枝。
一旦脱逃,就是毁了薄紫的路。不论是做平民,还是归端氏,薄紫只能跟着他,隐姓埋名的藏在暗中生活,无法离开。
如果锦王再回来怎么办?
他想尽快把薄紫带出皇城,带到军队里去。他可以在那里妥善安排,为薄紫铺一条路。
他可以为薄紫备足金银,打通人脉,然后把他推到军队里去。
就像一滴水入了大海,等到那个时候,就算是锦王回来,也再难找到薄紫。
给他自由。让他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驯的任由锦王伤害,连躲避都没有权利。
白明起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薄紫。看着他犀利的唇线,他荏弱散乱的长长睫毛,和他脸上那病态的红晕。
他在发烧。白明起想,他身上还有伤呢。
他们坐的囚车,只是最简单的板车,自然不会有什么减震系统,也不会有软垫靠枕。这才走了几个时辰,白明起已经觉得颠簸辛苦。何况薄紫身上带伤?他还非得坐的这么端正!
“薄紫过来。”白明起低声唤他。
薄紫便膝行上前,跪在白明起身边。
“过来。”
薄紫便又上前一步。
白明起双手拷着铁镣,他只好抬起了手,示意薄紫坐到他怀里。
待薄紫坐过来,他把手臂放下,将薄紫圈在怀中。
怀里的人整个呆掉了。他全身都崩得紧紧的,只凭着一个支点,维持了一个不自然的,斜靠的姿势凝固在白明起怀里,后背一点儿都没碰到他。
白明起不由笑了起来。
这家伙功夫真厉害啊。
白明起从怀里掏出个小小木盒,倒了一颗丸药放在薄紫唇边:“吃了。”
薄紫便含了。小小的药丸,在舌尖转了一圈就融化成水。
只过了一小会儿时间,睡意陡的袭来。薄紫意识一沉,瞬间就恍惚起来。他晃晃脑袋,勉力维持着一线清明。
白明起轻轻蒙上了他的眼睛。
“别怕,睡一会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薄紫听见一个带笑的声音在耳边说。
他很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