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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四章(6) ...

  •   府衙花厅。

      茶娘早就撤了茶具,花厅里侍奉的下人也静悄悄退了个干净。

      白明起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问吴楚:“大人,现下我可还有罪?”

      吴楚盯着白明起,一脸的复杂,说:“有没有罪,你自己还不知道?”

      白明起缓缓说:“大人说有罪,那就是有罪。说无罪,便无罪。白某所为,无非死中求生而已。”

      吴楚沉默了半天,问:“你怎么办到的?”

      白明起答了两个字:“薄紫。”

      吴楚低声道:“一句话之间,他便领会了你的意思,也颇为不易。”

      顿了顿又道:“掌书记李武,是我的心腹。”说完,便是一阵失神。

      白明起低笑一声,道:“大人的心腹,从来是不嫌多的。”

      吴楚听出话中含义,静了一刻,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

      等白明起坐下了,他又拿了个干净茶盏,添了茶推给对方:“这里面的事情,待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如今你我共站一条船上,我必不会亏待你。”

      他说完,看着地上的斑驳阴影发呆。阳光一层一层照耀在花厅拱顶,又透过爬山虎宽大的绿叶缝隙透射下来,在地面上碎裂成一块一块金黄的光辉。吴楚慢慢挪动着脚尖,试图踩住那耀眼的阳光,一边慢慢说:

      “算上李武,这万围城里已经死了二十二人。全是自缢。”

      “我一直以为,下一个该轮到我。”

      白明起疑惑起来,皱着眉听吴楚讲。

      吴楚先问:“你既从皇城来,朝堂上的纷争,应该也知道些?”

      “国本之争由来已久。册立元嗣为东宫是古礼,更何况锦王血脉纯正。因此三公九卿之中,有一大半支持锦王。可皇帝陛下偏偏力排众议,册封了次子为东宫,你可知为何?”

      白明起心说那点破烂事我知道得比你清楚。嘴上却问:“为何?”

      “当年陛下虽是嫡长,先皇却属意次子庆王。因此册封东宫时储位不稳。陛下为求依靠,不得已与端氏联姻,迎娶了端氏长房嫡系大小姐,便是先康惠皇后。”

      “端氏一族绵延七百余年,向来与皇室同气连枝,本出一源。端氏重军,陛下十七岁践祚,当时琉璃朝北西南三军中,大半是端氏一族掌权。端氏商号遍布九邦,又都入了纲,每年光盐茶丝三项,获利无数。”

      “陛下得了端氏全力支持,这才平了庆王之乱,勉强站稳脚跟。后来陛下嫡长子寤生,先康惠皇后薨前为嫡长子请冠端姓,入端氏族谱。”

      “现在的锦王姓容端,既是陛下元嗣,又是端氏家主,若再为东宫,往后的九邦之主,到底姓容,还是姓端,可就不好说了。端氏势大,怎能不让人忌惮?因此陛下釜底抽薪,一边辣手打压嫡长子,一边拉拢各世家大族排挤端氏,待局势稍定,嫡长子羽翼未丰,便令其出宫建府,册封锦亲王,算是断了端氏一族的念想。”

      “如今朝廷的三公九卿之中,已经没了端氏的位置。琉璃朝西军和南军也收回陛下手中,北军是端氏立根之本,陛下一时半会不好动手,估计也就给锦王留下了。大局既定,国本之争便又浮上台面。锦王毕竟血脉纯正,又贵为嫡长,陛下一时左右为难。”

      “只是这锦王——”吴楚突然话风一转,恨声道:“锦王为人毒辣阴狠,年纪尚幼,手段已经了得!他手下锦党遍布各处,凡有异已,便痛下杀手,血腥镇压!”

      白明起顿时心虚,小声说:“也不一定……是锦王吧。戊密邦离皇城那么远,锦王手怎么可能伸这么长?”

      吴楚冷冷地笑道:“你说得对。不是锦王所为。在咱们北部崇伯,戊密,须颜这三邦,锦王不过是个名头。锦王之上,还有庆王。”

      “庆王!”白明起一惊,登时直起了身子:“庆王在这里!”

      是了!他心神不定,胡乱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慌乱,边暗道:庆王在这里!我怎么没想到!北边是庆王封地啊!

      纵观琉璃朝上下,若有一个人能让白明起忌惮,那便是庆王。

      庆王。当今皇帝的亲弟弟,锦亲王的皇叔。这个人,没有弱点。

      锦王做事糊涂,手段愚蠢,怎么可能暗地里发展出那么大的势力?这底下,大半是庆王的手笔。锦王不过是他放在皇城朝廷里的傀儡而已!此人行事周密歹毒,白明起跟着锦王冷眼旁观了好几年,硬是没在庆王身上找出一点儿纰漏!

      他唯一的纰漏,大概就是找了锦王这么个不太听话的傀儡!擅自杀了端氏嫡支族长端承嗣,妄图把端氏嫡支都掌控在手中,又孤注一掷,欲杀掉太子谋反,结果差点把庆王的暗线都暴露出来!

      奇怪!白明起不动声色,又喝了一口茶,突然想到:锦王一夕谋反被流放,怎么不见庆王有什么动静?那份锦党假名单,是不是被太子拿到手了?

      转念便明白,就算庆王有什么应对,他现在不过是兵营里一个小兵,又怎么能知道?

      想到兵营,就想到薄紫。白明起蓦地一震,突然惊慌失措。

      他想起了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薄紫杀了庆王影卫!

      那一年皇帝招庆王世子入皇城,世子身子不好,庆王亲自来请辞,也就是那次,庆王和锦王第一次搭上了线。庆王为求合作,将手下暗线名单给了锦王,而锦王回头,就秘令薄紫杀掉庆皇叔的影卫。

      庆王已是藩王,朝廷不会再给分配影卫。一旦没了影卫保护,被暗杀就是分分钟的事!庆王受此奇耻大辱,恨得咬牙启齿,他疑心到皇帝身上,坚定了谋反雪耻的决心。锦王歪打正着,从此得了庆王的全力扶持。

      那时候,薄紫在庆王身边足足潜伏了一个多月,不知道和庆王打过多少照面!白明起自己,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一点都不怀疑,庆王早就牢牢记住了薄紫!只要稍微生了疑心,在万围城顺藤摸瓜,庆王立时就能把薄紫揪出来!

      庆王,又怎么能不找他?他流放九连池一事,朝廷瞒得住了文武百官,瞒得住世家大族,却绝对,瞒不住庆王设在皇城的眼线!庆王若找到了他,第一件事,会干什么?

      他会杀掉薄紫!一方面,是为报仇。另一方面,是为彻底掌控自己!一个没有任何保护的容端锦亲王,可比带着影卫时刻能够反击的白明起好掌控多了!

      白明起一时心烦意乱。他定定神,又问:“李武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楚沉默了很久。他挣扎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慢慢道:“有这么一个盟会,你听说过吗?”

      他说着,沾了茶水,在桌面上慢慢写下“久重”二字。

      “世家大族是琉璃朝的立足根基。从服制上论,世家三重领,皇子五重领,这天子,就是九重领。为尊者讳,用此’久’,通’九’,取九重天子之意。这久重武者,行的是合纵连横,护国根本之事。”

      白明起一团混乱,疑惑的看着吴楚。

      “久重延续到今已有几百年。初代久重盟主,乃是先圣宗德明皇帝。明皇帝初册封东宫,根基未稳,彼时端氏家主狼子野心,欲取而代之。”

      “明皇帝势弱,就此流落民间。他身负尊贵血脉,自立久重盟会,联合各方势力龙潜数年,终于重创端氏,夺回尊位。皇室由此与端氏决裂,不再往来,而这久重武者,也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

      “久重以武犯禁,被后世上位者忌惮,渐渐衰败。可这几百年来武者拿鲜血和荣耀写下的久重盟誓不曾改变。我们竭尽全力,做琉璃朝最后的盾牌,所思所求,便是东宫位稳。”

      吴楚轻轻把手里的两枚文玩核桃放在了桌上。晶莹油润的核桃纹理清晰,在桌面上滴溜溜打转。吴楚撬动核桃上的小机关,啪地一声,核桃从中间分作两半,露出里面小小一枚纹铁牌。

      白明起大感稀奇,拿过那枚铁牌翻来覆去的看。只见上面镂花阴刻着“盟誓”二字。

      吴楚把另外一枚核桃打开,拿出纹铁牌,上面镂花阳刻,乃是“随誓”二字。

      吴楚指指盟誓牌,道:“我的恩师,乃是戊密邦通判,蒋学岚蒋大人,暗中有个身份,便是这久重的盟主。”

      吴楚又指指随誓牌,道:“这是我的纹牌。每一个久重武者都有。”

      白明起恍然大悟,道:“这么说蒋大人和守备大人你,都是太子|党?”

      吴楚点点头。

      白明起不再说话,把玩着小小的两枚纹牌,心想,不对啊,我是锦王,怎么成了太子|党?站错队了!

      又想:从来都没听人提起过久重!既然皇城里都没人提过,他们盟主也不过做了个邦里的通判,想来也不怎么厉害!

      只听得吴楚又道:“在北方戊密,崇伯,须颜这三邦,锦党势大,底下又耳目众多,身为久重武者,必须小心隐藏身份。”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了声线,凑到白明起耳边说:“你可知锦王曾谋反?”

      白明起吓了一跳,说:“谋反?”

      吴楚神色郑重,缓缓点头:“消息并不确切,只是一夕之间,锦王突然被召入宫修国典,形同软禁,陛下隔日开始朝中清洗,我们猜测,定是锦王有所动作,惊了圣驾。”

      “只可惜光清洗朝中有什么用?”吴楚冷冷一笑:“真正的锦党都在这里。都是握着实权的地方大员。这北方三邦,上头的皇令传下来,过道手便成了庆王令,我恩师蒋大人,就是借着这次皇帝清洗锦党,被庆王顺路清洗掉了。举家上下一百零三口,彻头彻尾的太子|党,一夜之间,满门俱灭。”

      白明起皱眉问:“和李武有什么关系?自缢的共有二十二人,都是蒋大人手下?”

      吴楚神色疲惫,摇摇头:“不,不是。他们……大部分是久重武者。我查过尸身,全是筋脉寸断,死前必然苦痛难熬,却被点了穴道不能出声,临死才被人挂到梁下。”

      白明起道:“有人刑讯逼供!庆王在找什么东西吗?”

      吴楚神色复杂,看了一眼白明起,低声道:“和你说话,有时候真让我胆战心惊。该知道的,你便知道,不该知道的,你就装不知道吧。”

      “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

      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蒋大人还留了条血脉,在我这里。庆王找的,就是这个孩子。”

      “大厦将倾,蒋大人提前派亲信家奴送把孩子送我这里。此事做得不甚隐秘,很多久重武者都知道。可是这二十二人受尽酷刑,却没有一个,把我招出来。”

      “李武一死,我便知道,庆王这是怀疑到了我身上。我不能认,必须当做寻常事处理。那顾谦,就是庆王的人。当着他的面,我一时慌张,胡乱指认了你。”

      “多亏你临危机变,和我唱了一出双簧,这才把此事平安压下。”

      白明起带了点嘲讽,问:“若我不能机变呢?大人可是要立即灭口?”

      吴楚冷冷的说:“事有轻重缓急。为大义该当有牺牲。”

      白明起心里一顿狂骂娘。

      他暗骂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事,问:“为何庆王锁定了万围城?难道有人走漏风声?若还有下次,白某的机变可不够用了。”

      吴楚低声说:“不只万围城。北部三邦,遍布庆王耳目。”

      白明起皱眉,心道:不对啊!若是只为一个通判的孩子,庆王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他做事是留尽了后手的,为何如此大肆搜捕,落人口实?要不就是那孩子有问题,要不,就是他在找别的东西!

      他能找什么?

      白明起想到了那份名单。记录了庆王手底下的全部暗桩,势力,和暗线。几年前拿出来给锦王看过。那时候,正是白明起对琉璃朝的中央地方官制糊涂的时候,所以锦王翻看的时候,他也跟着认认真真的看了好几遍。

      白明起闭上眼睛,细细回忆。虽然过去这么久,他的眼前,还是慢慢浮现出那份按满了指印的名单。有的字他不认识,但那字的模样却牢牢记了下来。他甚至可以回忆起那块绢帛上的折痕和污渍,还有上面密密麻麻的,官职和人名。

      他慢慢的,从头到尾回想那份名单,果然,在纵列的第七行,他想起了顾谦的名字。那个时候,琉璃朝的“谦”字他还不认识。

      庆王把名单给锦王过了一遍就收回去了。事后锦王凭着记忆,零零碎碎的拼了一份。又删删改改,自己添了好多进去,成了如今太子手中的假名单。庆王自认为此事做得隐秘,却不知道这份天下独一无二,绝对隐秘的名单,还记了一份在白明起的脑袋里。

      “哒”地一声。吴楚扣上了文玩核桃的机关。他把那枚“随誓”纹牌放进白明起手中,道:“我已继承了恩师的盟主之位,如今这枚纹牌就由你继承吧。”

      又道:“顾谦已经疑到我头上,那个孩子留不得了。我左思右想,打算放到你军中,你就把他当成寻常军奴,私下稍微照管即可。”

      白明起赶鸭子上架,莫名其妙的成了太子|党,又接了个烫手山芋,心里无比郁闷。他想了想,慢慢说:“我军里,曾经有个孩子,叫乌恩。就让他顶了乌恩的籍吧。”

      吴楚答:“如此甚好。”

      他们正事聊完,白明起便告辞回镜湖山兵营。他出了花厅,初秋的金色阳光斜斜的照在花厅拱柱上。爬山虎一圈一圈缠上去,却在层层缝隙间,露出隐约的赭红丹漆。白明起见到薄紫正在台阶下等着他,听见脚步声,仰脸向他望来。神色淡漠,一双黑眼睛却寒芒毕露。

      白明起突然一阵闹心。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薄紫藏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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