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32、第四章（３）

　　秦夺进来，又离开，薄紫一直睡着未醒。

　　白明起凑近薄紫看了一会儿，想：把他累坏了！他犹豫着，等饭菜渐温，还是叫醒了薄紫。

　　他给薄紫拿了湿手巾擦脸，又叫他喝水。刚把水递到薄紫唇边，就见他慢慢蹙起眉。白明起又把水递了递，说：“我只加了一点点盐。”

　　薄紫就浅浅喝了一口。

　　白明起把水拿过来，自己先喝掉一半，又递过去说：“一人一半。你看，我喝的比你还多。”

　　他逼着薄紫喝掉半杯淡盐水，又叠了枕被让薄紫靠着，把粥碗拿过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白明起也跟着吃了几口，想，李鹿这粥做的，可真难吃！

　　他们俩把粥喝完，白明起把碗筷都收拾了，等时间差不多又倒了小小的半杯淡盐水叫薄紫喝。他见薄紫光沾唇就是不往下喝，就捏着他鼻子说：“不许闻，直接喝。”

　　薄紫一口喝完，很郁闷的说：“不用闻也知道。”

　　白明起拿了两个杯子倒满水，问薄紫：“哪个加了盐？”

　　薄紫就指了指那个加盐的。

　　白明起突然大发坏心，说：“既然挑出来了，那你就喝掉吧。”

　　薄紫一言不发，拿过来就喝了。

　　白明起心疼起来，暗道：我逗他干嘛！他忙接了薄紫手里的杯子，又揉揉对方的手腕说：“算了算了，不喜欢就不喝了。”

　　薄紫没说话，转身爬到床里边。白明起洗漱一番也跟着上床，把他拉过来摸摸手脚，感觉体温恢复正常，就问：“还有哪里难受？”

　　薄紫说：“没力气。”

　　白明起摸摸他的脸说：“睡一觉就好了。”

　　摸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事，问：“薄紫，我总觉得这次瘟疫有个源头没找到。你能找出来吗？”

　　薄紫一听瘟疫两字脸就青了。他不说话，脸庞在白明起掌心里蹭来蹭去蹭了半天，然后说：“闻不到。”

　　他说着，突然张嘴轻轻咬了咬白明起的手指。

　　白明起皱起眉。他想了一圈，记得洗漱过后没碰过什么东西，就忍耐着不动。

　　薄紫轻轻咬过，稍等了等。见白明起没有反对的意思，凑过去又咬了半天。

　　白明起任由他咬，忍了又忍，心想：之前也就咬咬头发，这都可以升级！

　　又想：非得放点东西在嘴里吗？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薄紫咬了一会儿，慢慢不再动。白明起悄悄贴近，见他把脸埋进自己掌心睡着了。

　　白明起瞬间心软得化成水。

　　他陪薄紫在床上歇了两天，又成天叫薄紫喝水，喝得薄紫大为反感，一见水杯就皱眉头。

　　一晃十来天。

　　所有人都挪到了西营，再也没有帐篷报亡。人们在瘟疫死亡的阴影下稍稍得以喘息，另外一种恐惧却隐隐约约浮了上来。

　　他们是一支瘟军，在这大草原上其实无处可去。

　　他们是弃子，是灾祸的根源，是瘟神的眷顾之地。瘟疫最早在他们营里爆发，又被带到了北三营和九连池。现在那两处早已封营，整个北军连寻常调动都停止了。他们无军可投，又无法重返故土。他们的丁籍早在一场又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琉璃朝丁籍管理极严，没了这一纸文书，他们也就没了容身之处。

　　更何况，他们这支队伍里，大半是军奴。

　　他们额心带着黥面后的青痕，这道痕迹让他们除了在军营里终身苦役，本没有什么别的去处。如今北军不收，他们又不能行走在九邦大地，就此，成了草原上的孤魂野鬼。

　　他们口粮有限，消耗完就只能靠野味补充。可等入了冬尺厚的大雪盖上草原，挖地三尺见不着一个活物的时候，这几百人，又能上哪里找口吃食？

　　如此种种，不能细思。

　　被隔绝，被抛弃的恐惧，一点一点盖过死亡阴影，迅速在各帐蔓延。这不比瘟疫尚能心存侥幸。它不会要人的性命，却会让人无助而茫然。

　　秦夺和李鹿等人，私下里已经商量了好几回。白明起心思全挂在薄紫身上，对他们商量的结果不管不问。等薄紫好了，他才偶尔到主帐坐坐，听大家商量讨论。可惜他比众人更茫然，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这个国家共有九邦，邦下分郡，郡下有城。其余各封地，藩属国不计其数。

　　他记得锦王书房里，有一副很详尽的地图，标着九邦周边各派势力和领地，可惜当初只看了几眼，根本就没上心 。谁知道会有今天？

　　文勇粗通笔墨，取了张白纸，根据秦夺等人的描述，简略画下周边疆域和地形。白明起就拿了这张图左看右看，坐在他身边的薄紫瞄了一眼，突然说：“错了！”

　　白明起问：“哪里错了？”

　　薄紫从桌子上取了块墨，在地图上某处点了点。

　　李鹿道：“哎，薄紫，别动，别瞎画啊。”

　　别动。白明起对这两个字无比敏感，立时就向薄紫看去。见他无知无觉，在地图上轻轻画了条线，心中一松，想：看来只要我不说就好！

　　秦夺也过来看了眼，问薄紫：“琉河不是绕寒水山东面过去的吗？”

　　薄紫没回答。

　　秦夺突然焦躁起来，说：“薄紫，你到底怎么回事？干什么一直不说话？”

　　薄紫毫无反应，手腕一甩将墨块扔回桌子，又回白明起身边坐着。

　　秦夺拿了个小纸团，啪地弹到薄紫身上，说：“薄紫，问你话呢！”

　　薄紫神情漠然，冷冷的瞥了秦夺一眼。

　　秦夺微恼，问白明起：“怎么回事？从你们俩回来他就不理人，你不让他说话？”

　　白明起突然焦躁，说；“他不想说话，为什么总问他？就不能叫他清净一会儿？”

　　越说越怒，也不知道在气什么，站起来说：“走了！”

　　他拍拍屁股就走，薄紫默默跟了出去。李鹿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他俩吵架了？”

　　秦夺也莫名其妙，说：“也许。”

　　盛夏已过，初秋将至。长长的大针茅一片片结穗，在营外层层倒伏如波涛。

　　白明起一路走出了营地，走到后面草场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说：“薄紫过来。”

　　薄紫就过去跪在他膝间。

　　白明起把他拉过来说：“不要跪不要跪，说多少遍了，膝盖都跪烂啦。”

　　他让薄紫靠在胸前，摸摸他嘴巴说：“薄紫，都这么多天了，你不能总不和人说话啊。”

　　薄紫说：“心烦。”

　　白明起问：“你打算烦多久啊？”

　　沉默。

　　白明起又问：“怎么样才能不烦啊？”

　　沉默。

　　白明起等了一会儿，把他推起来说：“你连我都不理了啊？”

　　薄紫慢吞吞的说：“没有。”然后又靠了回去。

　　白明起就问：“你上次不是说边疆大城你都知道的嘛？和我说说行不行？”

　　一片沉默。

　　白明起无奈，道：“又不说话又不说话。那你睡觉吧。”他说着，就捂上薄紫的眼睛，薄紫就在他手底下不停的摇头。

　　白明起不放手，道：“你说不说，说不说。”

　　薄紫不动了，他长长的睫毛轻柔的划过白明起的掌心，一下一下清晰分明。过了半天，薄紫说：“好烦。”

　　白明起到底从薄紫嘴里套出话来。

　　等大家再同聚主帐，白明起突然说：“去万围城吧。”

　　秦夺立时道：“不行。他们守备不可能让瘟军进城。何况万围城除了守备和司隶，又有北军派了屯骑校尉驻扎，得三个人同意，才能让咱们进城。”

　　“屯骑校尉屯骑校尉……”李鹿念叨几遍，突然脸色一变说：“是不是那个姓端的？”

　　白明起想了想说：“好像还真是他。”

　　李鹿郁闷道：“我不去。我和那个姓端的不对付。要我说，还是回北军。”

　　秦夺道：“北三营要是封营封到开春，咱们这一冬在草原上怎么过？”

　　白明起拍了板：“去万围城。北军里层层管制，哪个敢担责任收咱们？万围城不一样。城里司隶守备和屯骑校尉分庭抗礼，这里面就有可乘之机。”

　　李鹿皱着眉说：“万围城的司隶我听说过，叫顾谦，不是个好说话的。他要是不同意收人，守备就连个屁都不敢放。”

　　“谁说的。”白明起微微一笑：“咱们不是还有端威端大人嘛。”

　　秦夺想了半天，道：“此去万围城路途遥远 ，粮草只够咱们去，不够回。要是他们闭城不纳，咱们就回不来了。那边可没有草原可以打野味对付。”

　　薄紫突然冷冷的说：“逼军城下，他不敢不收。”

　　白明起道：“是个好办法。”

　　又意味深长笑道：“也可以逼军城下，诱他收。”

　　他们商议已定，当即清点人数整装出发。这座草原上的千人大营经历了蛮族铁骑的践踏和瘟疫流火的试炼，如今只余四百二十一人，全是青壮。这支孤旅被自己的军队所弃，为自己的国家所厌，如今带着仅余的粮草辎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草原边缘的万围城。他们汇成蛇形，沿着绵延起伏的草原向那天边的巍峨大城行进。那里是最后一丝暮色湮灭的地方，是琉河众支流的交汇点，那里有万顷玉米地，在这个初秋正等待收割。

　　白明起带着这支队伍在茫茫草原上千里跋涉。此时他并不知道，这支瘟军，便是在后世被称为炼青军的雏形。他们是容端锦亲王的亲属嫡系，是琉璃朝的四境守护者，是纵横九邦大地最令人畏惧的强悍力量。他们以额前青印为标志，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亮出了额前黥面后的痕迹，那只会让他荣耀，并赋予他权柄。

　　他们的首领，是唯一没有在额心印青的人。他的名讳没人敢提起，他的事迹也只在坊间暗暗流传。只是众人皆知他有一双冷冽的黑眼睛，望之令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