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24、第三章（７）

　　这场暴雨连下两天。

　　云消雨收，就是接连几日的酷暑。

　　白明起跟着李鹿的队伍，走进草坡下的沟褶。沟底尖石突兀，针草丛生。他们修建的城墙，已经渐渐和其他小队合围，这片生满针茅旱草的洼地，是他们勾连的最后一段。此时共有三队兵士军奴聚在这里，各自向南北方向蜿蜒。

　　这里将成为琉璃朝北部边境的最后一道警戒线。到了冬天，北三营会再调一个五万人大营坐镇于此，护住北疆十四城。草原是个苦寒的地方，被牧草覆盖的黑土地肥沃却浅薄，向下挖不到一尺，全是贫瘠的砂石。这里只能放牧，却不能耕种。入了冬大雪日夜不停，五十里开外的琉河都结了厚冰，捕鱼得凿开三尺的雪窝。

　　蛮族一代一代，就是在这样残酷贫瘠的草原上存活下来。他们全是最强壮的战士，最坚韧的母亲，他们的孩子喝马奶长大，刚会走路就知道挥舞马刀。可是丰盛的草场却养不活蛮族这么多人口。到了青黄不接的日子，人和马一样吃干草，连羊羔都养不大的时候，凶悍的蛮族战士，就会不约而同的将腥红的双眼投向富饶的中原，那个到处都是粮仓，麦子一年三熟的琉璃帝国，九邦皇帝的统治之疆。

　　白明起站在草坡上，看向天尽头那坐落在浩瀚草原中的奥连大山。据说那座山往西全是蛮族的牧场和牛羊。他们策马奔驰到这边，也不过二十几日路程。白明起默默算了下距离和路程，呆呆的想：“总这么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是头啊！”

　　他问身后的薄紫：“薄紫，以后你是想在这里领军，还是回中原生活？或者也可以到奥连山那边去，占一个草场放马喂羊。”

　　薄紫想都没想就答：“谨遵主人诫命。”

　　白明起无语了半天，说：“你倒省心。过过脑子再说啊。”

　　等了一会儿，白明起又问：“想好没有？喜欢那里？”

　　于是薄紫就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答：“谨遵主人诫命。”

　　他边说，边按了按白明起脖颈上结疤的伤口。

　　白明起才发现两人竟然站得如此近，气息相闻。他不自在的向后缩了缩，然后道：“算了，现在问你也是勉强。我们可以先在军队里呆一呆，有机会去奥连山那边看看，然后再决定。你要记得想。”

　　薄紫答：“是。”

　　白明起皱眉：“不要说’是’，说’好’。”

　　薄紫低下头。他的鼻尖亲昵的擦过白明起耳际。

　　“好。”他低声答。

　　说完，他又按了按白明起脖子上的伤口。白明起躲了一下：“不要总按，已经快好了。”

　　他们边说，边走下缓坡。刚到沟底，一眼就看见秦夺。白明起心中一沉，暗道：“怎么这么倒霉！”

　　秦夺远远的也看见他们，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径直走过来。还未走近，他先摊开手掌，示意并无利器在手。

　　白明起退到薄紫身后，边问秦夺：“乌恩呢？”

　　秦夺戒备的盯着薄紫，并不看白明起：“叫他来送死吗？他一露头，就会被薄紫杀掉。”

　　薄紫眯起眼睛。

　　秦夺又一次摊开手，示意空空的掌心：“不要误会，今天不是时候。”他挑着眉，眼睛里透着审视：“这世上，能伤到我的人可真的不多。薄紫，你到底是谁？”

　　“你是死士，我看得出来。你犯什么字？”

　　为了表示公平，秦夺又补充道：“我是天字头。天字头死士当世不过二十四位，这里面可没有你。”

　　薄紫抿紧了唇并不回答。秦夺等了半天，明白了，皱眉问白明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白明起笑眯眯道：“保存实力。”

　　秦夺冷笑一声：“不说我也知道。只有玄字号才有这么高的准头。”

　　他把薄紫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回，问：“你是认了主才出来的？”

　　薄紫答：“是。”

　　秦夺很是纳罕的在白明起和薄紫之间看了一个来回，意味深长的说：“像你这样的死士，真是很少见。怎么办，我不想杀你了。”

　　薄紫慢慢说：“不是由你决定。”

　　秦夺脸色变了变，还是道：“军奴这边不对劲，我不想再和你们纠缠。不要用瞬杀，我们约时间三招定胜负，如何？”

　　薄紫道：“用你的礼，再说一遍。”

　　秦夺微怒，但还是右手抚额，又说了一遍：“三招定胜负，以后不再往来。”

　　薄紫手中的匕首仿佛自有呼应，“叮”地发出一阵鸣响。

　　薄紫缓缓说：“三招分不出胜负。但是十招之内，我必杀你。”

　　秦夺眼眸一厉，冷笑道：“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白明起听他们两个话头挑来挑去又有要翻脸的意思，很识相的退老远。李鹿已经分配完人手，他就过去问：“安排得怎么样？”

　　李鹿答：“已经说过了，明天开始所有人结队上工。没事，别……”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身周的风，李鹿话说了一半，突然闭上嘴，一把将白明起拉到了身旁。

　　风起云涌。流淌的疾云忽地向一个方向汇聚。都是军队里枕鞍持戈，战场上几个来回的将士，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内察觉到异样。

　　静了短短一瞬。

　　他们都在坡下，看不见前方情势。可就在这短短一瞬中，所有人都同时觉察，致命的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悄崩紧在空气中！

　　奔涌的骑兵潮如黑色的浪头，突然现身在坡顶，接着贴地而来！

　　刀光凄然空旋。

　　尚在坡顶的几个人，头颅突然歪了。脖颈上先是一道白线，仿佛凭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腥浓的鲜血喷涌而出，失去头颅的身体摇摇摆摆就地打了个转，颓然翻倒。

　　万马狂嘶，齐齐踏上草坡。还在弯腰垒石头，抹石灰的众人全都僵呆了，好像同时陷入无法脱逃的噩梦中！甚至还有人来不及反应，仍然下意识的将脚下石头垒上城墙。

　　静默里蓦地一声大吼，众人皆是一震。

　　是李鹿。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吼出声：“结阵！结阵！”

　　“军奴夹中间，六｜四大阵！”

　　兵士和蛮族的铁骑，相隔只剩数百丈的低洼！李鹿的声音好像一根线头，穿针引线般带动起数个人的回应：

　　“六｜四大阵！六｜四大阵！”

　　众人仿佛同时醒转，齐声应和，一时脚步纷乱，白明起被曹六拉出人群，慌乱中只来得及递过一把马刀。

　　白明起握紧马刀，立时就迎着蛮族骑兵往薄紫的方向跑！

　　巴扎尔座下战马突然一声咆哮，扬蹄而起，凝然不动。他将手中马刀虚挥，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带着凄厉的雷霆之力。他踩着马镫子站了起来，一声怒吼：“为我草原的英雄报仇！赤哈部有仇必报！血债血偿！”

　　“有仇必报！血债血偿！”数百骑兵齐声呼喝，声势震人肝胆。整个赤哈部的骑军突动，潮水一样涌动着推下山坡，滚滚烟尘瞬间覆盖了草原。巴扎尔和他的伴当乌鲁哈领在最先，抛下尘头第一个挥下马刀！

　　八十丈！六十丈！四十丈！

　　赤哈部的铁骑即将踏进北军兵士的血肉大阵！

　　秦夺和薄紫比任何人都反应得早。

　　赤哈部气息刚近，两人就同时发现了危险。完全是死士多年训练养成的下意识习惯，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瞬间就背靠背贴到了一起！

　　他们还在山坡，立时就被十几个骑兵包围。

　　两人后背甫一相贴，秦夺就感觉了出来，大声喊：“薄紫！你慌什么！”

　　薄紫不回答，寻了个空隙就要跳出包围圈。

　　此时白明起已经提刀跑过来。

　　薄紫见到白明起，立刻就要过去，被秦夺一把抓住大吼：“你疯了！这时候你还把他带身边！”

　　二人互相掩护，转瞬又换了个位置，秦夺大喊：“你放心，没事！我们轮着来！”

　　薄紫深吸一口气，道：“左三。”

　　秦夺道：“右二。”

　　话音刚落，二人同时跳入包围圈，再退，左右两边各有一人掉马。

　　那两人是赤哈部骑兵的队长。这两队顿时群龙无首，乱了起来。

　　他们又一次换了位置，

　　薄紫道：“用阵，坤位。”

　　秦夺道：“离位。”

　　薄紫立时接：“不行！”

　　秦夺濒临崩溃，气急败坏的大吼：“我来！用我的阵！”他身形如电，瞬时就移到白明起身边，将他向右带了几步，大喊：“站这里别动，这是我的阵眼！”

　　两人再进骑兵包围圈。

　　“杀！”乌鲁哈策马跃起，马刀斜斜劈下。

　　刀影划落，带出一道寒泓。

　　薄紫依势而起，匕首黏着马刀逆锋而上，金铁交鸣间兵器相交，擦出一道长长的火花。

　　乌鲁哈大惊。他的刀劲竟然被对方一把小小匕首带偏了！火花未散，匕首已逼到握刀的虎口，持匕人近在面前，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灼烧，瞳孔一点利芒，映着刀光。

　　电光火石间，乌鲁哈甩脱了马蹬，在马背上借力腾起！他的马刀摆脱了匕首的黏劲，一个回转，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雷霆降临，再次将马刀劈空斩落！

　　对方却刀势不收，完全无视了自己霸道的凌空重压，凛冽刀锋依旧逆冲直上，毫无格挡的直刺乌鲁哈喉间！

　　这根本就不是武士的搏杀，也不是战场上兵士的对决！对方不做任何防御，没有任何闪避，完全忽视了他的刀锋，乌鲁哈在对方的黑眼睛中，只看到了自己的致命之处！

　　用一切的手段，不在乎任何伤害，只为一击而中，取他性命！

　　自己这一刀下去，能将他右臂斩落，可同时，咽喉也必然会被对方穿透！

　　乌鲁哈猛地收势后退，刀劲逆冲，逼得他喷出一口血来。两人交错，战场上人吼马嘶，乌鲁哈却清晰分明的听见轻轻的“嗒”一声，是对方脚尖落地的声音。

　　堪堪在生死线上走了一个来回！

　　乌鲁哈依然骑在马上，可是慌乱得脚下连马镫子都踩不着了。他紧紧抓着马鞍才稳住身形，挥舞马刀，一声大喝：“敢接赤哈部乌鲁哈的刀，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偏头，冷冷道：“退兵。”

　　乌鲁哈大怒：“如此无礼！你可以杀死我乌鲁哈，却休想让我退兵！”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声尖啸。啸声未歇，巴扎尔策马而至，别过了乌鲁哈的马头，口含鸽哨，又是一声尖啸。

　　“二王子！”乌鲁哈瞋目裂眦大吼：“二王子不可退兵！”

　　巴扎尔抓住了乌鲁哈战马的马嚼子，仔仔细细的打量了薄紫一眼。他口含鸽哨，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中原也有锋利的匕首啊！”他硬是逼迫乌鲁哈的战马转过了头，再一次吹响退兵的哨音。

　　“我不会用情谊换仇恨。走吧乌鲁哈！赤哈部的血流得够多了。”巴扎尔说着，扯偏了马头。

　　尖锐的哨音中，蛮族战士齐齐调转了马头。

　　乌鲁哈恨意难平。转身的间隙，他看见一个中原人，正撑着一把还淌着血的马刀站起来。

　　我们赤哈部的马刀！乌鲁哈双目尽赤，他躬身从靴筒掏出支短箭，箭簇上铸着狭长的锋棱，乌鲁哈用尽最大的手劲，瞄着那个中原人射了出去。

　　赤哈部铁骑已撤。却在众人刚刚松懈的瞬间，尖细的羽箭带着凄厉的啸声，直取白明起！

　　箭簇划破利空。秦夺猛地一惊。然而他刀刃未起，薄紫的匕首已到，他施了巧劲，箭头方向一偏，直直射向秦夺！

　　距离极近，速度极快。秦夺避无可避，全凭本能，在地上狼狈的滚了一圈堪堪躲过，灰头土脸，抬头怒道：“薄紫！你发什么疯！”

　　薄紫冷冷道：“你怎么护阵的！”

　　秦夺让白明起站在他的阵眼，若是他上心一些，这支箭就不可能射到如此近的距离才被打下来。秦夺一阵心虚，强词夺理道：“这不是……让白明起也练练！”

　　薄紫双眸冰寒，扫了秦夺一眼，杀意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