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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起朝歌(二) ...

  •   大雪初歇,清凌凌的幽光笼下,成潜殿巍峨直上,绰绰似入云端。
      森冷幽寂的深宫内,八名素衣宫娥垂首屏息,静悄悄的燃起八盏青鹤童子灯,复又静默无声的退出帘帐之外。
      炉里的香沉沉的燃着,沈淮支住身子,轻轻咳了两声。
      悬在纸面上的笔尖一顿,一点浓墨洇下,顺着宣纸的纹路,蔓延成不可挽回的败笔。
      “你瞧,又画不成了。”
      自言自语般的,沈淮苦笑一声,在案前坐下。手中的笔已被搁在砚上,他的目光怔怔的散下,似落在纸上画中,却又似游离其外。
      他伸手,隔空描着画中人的轮廓。
      额前、发鬓、侧颊……所有的弧度都是惊心的熟稔,以及毫无生气。
      “朕学了一辈子的画,就只就学会了画你。”沈淮的手顿在画中人的颈处,良久,他又苦笑了一声,“可惜了,你还不曾见过。原想着烧给你看看,可画了这么久,每次总会有个一差半错,不能如意。你说,是不是无论谁的人生,都不可能完满?即便贵如天子,哪怕贱如平民?”
      他屈起了手指,轻攥成拳。
      良久,方才收回目光,将画轴卷在案侧,望向窗外,“崔知远,进来伺候吧。”
      崔知远挑开帘子,躬身缓缓行礼,拢手立在沈淮后头,“圣上。”
      许是在沈淮身边伺候的久了,向来以不苟言笑闻名宫中的崔知远,言语间显得愈发淡漠而恭谨,倒也透出些隐隐的傲态来。
      只是这傲态在沈淮面前被收敛的很好,尽管面对的是沈淮的背影,也不曾显露出分毫。
      “王府可有消息传来?”
      “回圣上,自王爷——”崔知远语速很慢,试探着出口,余光瞥过,瞧见沈淮瞬间僵直的背影,便止了声,连忙另起话头,“郡主与小王爷在守过头七后便启程了,按路程来算,今日也该到了。”顿了顿,又往前几步望向窗下,果见一色的青衣宫人正手执细帚,悄无声息的扫落阶上积雪,便回身行礼,又笑道,“圣上,今夜的雪这么大,想必她们是被大雪困在崇华门外了。圣上大可不必太过担忧。”
      “毕竟是朕的嫡亲侄子和侄女。”沈淮长叹,起身负手,立于窗下。
      崔知远后退几步,依旧是恭谨垂眸,从一旁的架上取下一件狐裘大衣,伸手披在沈淮肩上。
      “恭顺亲王是朕的亲弟弟。”沈淮又咳了几声,面色愈发的苍白,“戏本子里听多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嫡亲兄弟手足情,是谁想弃就能弃了的?更何况……长安当年受惊坠马,也有朕的不是在里头。”
      “圣上言重了。”
      明明是一如既往的知进退,懂分寸,然而今日听在沈淮耳中,却难免有几分敷衍的意思。
      “言重了言重了!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敷衍朕!”一向以温和有礼之面示人的沈淮猛地转身,挥袖拂去案上笔砚,满地清脆的裂瓷声中,沈淮苍白的脸因急怒染上殷红,“你们除了敷衍还会什么,还会什么!嗯?”
      “圣上息怒。”
      崔知远慌忙跪下,然而沉稳的语气中,并听不出丝毫的惶恐。
      “郡主虽曾受惊坠马,可圣上心急体恤,天下人有目共睹。不过,古人有云:慧极必伤。郡主伤及脑颅却不曾损及性命,如今圣上宽慈,准许郡主入宫以公主身教养,又焉知非福?”
      崔知远垂眸,盯着光洁的青砖地,字字斟酌。
      “毕竟血脉一场,朕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沉默良久,沈淮复又颓然在画案后坐下,双手撑额,颈间天天凸起的青筋衬着雪白的狐裘,显得格外惊心。
      “罢了,你退下吧。”
      八盏青鹤童子灯燃的正亮,却始终都照不彻重重帘后,那道幽寂人影。
      崔知远回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半响,却终是轻轻放下帘子,恭敬立在了帘帐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帘内与帘外,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叹。
      唉——
      夜深了。
      住了雪,街上的行人愈发寥落,时而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在这夜色里,也愈显得森幽。
      “客官,客官醒醒。”小二推醒伏案而眠的酒客,忍下心中歉意,轻声道,“我们这里打烊了。”
      目送着酒客踉跄而去的背影,小二摇摇头,叹道,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纳兰铮静静坐在车内,眼见着那人摇摇晃晃的走远,方才朝着窗外某处颌首,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似有一阵风掠过树梢,积雪簌簌而下,刹那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出城。”纳兰铮自车内取出另一身行头,顺手将破旧的毡帽与脏污的皮袍扔在街角。
      “大人,这……”
      车夫勒住正要调转的马头,略有不解。
      左相大人被圣上派往九城监军,如今九城大捷,大人难道不该回来吗?深夜回来已是奇怪,却为何又要出城?
      “九城大捷,军报未到,此刻,我应该还在回朝歌的路上。”
      似是看穿车夫所想,纳兰铮的语调放的极慢,句句清晰而清冷,遥遥如山巅雪莲,只可瞻仰,不容亵渎,更不容反驳。
      车夫一凛,再不敢多问。
      薄而雪亮的利刃掂在指尖,纳兰铮垂眸,眸色流转,落上座上香囊。
      这是沈长安遗落在长凳上的。
      无论从绣工还是布料,都是极简单的香囊,样式剪裁甚至都及不上年年游春宴时,那些世家女子千方百计托人送来的香囊精巧。然而正是这简单乃至平凡的香囊,牵扯的,或许是一件关乎天家血脉尊严的大事。
      一念至此,纳兰铮将佩剑收回腰间,把香囊递裹进一条素色帕子里,递给车夫,沉声道,“拿去检查。”
      听着纳兰铮的马车粼粼而去,沈长安舒了一口气,朝后仰在靠垫上。黑暗中,她紧紧攥住了幼弟沈青枫的手。
      天地浩大,却前无所依,后无所靠。
      在这空阔的懵懂与苍茫里,能握紧的只有彼此,尽他们所能,避开所有扑面而来的阴谋、算计与倾轧。
      她垂眸,望着沈青枫熟睡中那甜甜的笑脸,不由的也扬起一丝明快的笑。
      “别怕,别怕。父亲不在了,还有我来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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