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吟》夜幽梦

6、第六章

　　雅间内的气氛静默地蔓延出一丝古怪。
　　火焱无奈地叹气，伸手指道，“两位请入坐，不必客气。”罢了，又转首对念清说道，“念清，你也稍微收敛点。”
　　念清微微挑眉，然后轻笑，“知道了。”
　　“呵呵，姑娘的率性真是令在下佩服。”萧铭稀的声音温吞徐缓，仿佛片刻之前的那抹意外没有存在过，洒脱自如。
　　念清颇有深意地笑笑，“多谢夸奖。”
　　“不知各位是哪里人士，他日司徒岭一定登门拜访，以偿今日之情。”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本就是一家人。”贾叔笑呵呵地四两拨千斤，明显不想说出自己的来历，“不过是请一顿饭，这等小事不用如此记挂。”
　　司徒岭似乎也察觉到了贾叔的意思，之后也就客套几句，不再强行追问，但眉目之间隐约有些失望。一桌子人东聊西扯，贾叔也就介绍了一下各自的名字，然后彼此喝喝笑笑。萧铭稀却是一直静默地坐着，什么也不说，脸上的神色平静如水，偶尔谈到他了，才淡淡一笑，疏离却又温和的笑容，让人看了觉得多问一句都会感到唐突。
　　念清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客套虚伪的谈话，只会觉得无聊。她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单手托腮，一双乌黑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楼下来往的客人，完全无意参与他们的对话。
　　忽地，念清脸上神情一怔，仿佛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出色的五官，可全身上下却只穿戴黑色，黑色的长衫，黑色的发带，黑色的鞋子。只有黑色，也只剩下黑色。
　　一身的黑色进入饕餮客栈。
　　不过，最令念清注意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点，而是那男子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的一双眼，明明是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却只有一片空白。
　　如此荒芜，这样荒芜的一双眼。
　　那男子往客栈中的一张桌子走去，正巧有个小二端着酒走来。那小二脚下一绊，惊呼一声，手上端着的那酒就这样洒了出去，好巧不巧地洒向那黑衣男子。
　　那男子听到周围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奇迹的是，洒出去的酒在还未接触到那男子的时候就凭空消失，一滴不剩。小二也是一阵奇怪，还以为自己忘了在酒壶里加酒了。黑衣男子找好位子坐下，微微抬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清冷如风的声音响起，“给我上两碗素斋和一碗白饭。”
　　念清的神色中出现了裂痕和惊诧，其他人或许没有看清楚，可是她看得一清二楚，那个酒壶里的的确确装着酒，酒也的的确确洒向了那男人，只是，在洒出去的酒快接触到那男子的时候就已经蒸发了，瞬间就全部蒸发。
　　能够做到这程度需要何等的内力啊！念清抿唇，自言自语，“连爹都不一定能做到啊。”
　　怔怔地望着黑衣男子，心跳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念清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坐她身边的朝阳，然后握住朝阳的手。展朝阳被她的举动搞得意外，挑眉问道，“你怎么了？”
　　空气有瞬间的停滞。
　　念清缓缓转过脑袋，脸颊微红，那只手也越握越紧，一字一顿，“朝阳，你相信有一见钟情吗？”
　　这什么问题？展朝阳瞠目结舌地回望，不会这女人对谁一见钟情了吧？哪个男人这么惨？居然被这女魔头看上了？
　　此时，整个雅间都安静下来。
　　念清似乎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况，她轻咬下唇，脸颊好像更红了一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复一遍，声音更加清晰明亮，“朝阳，你相信有一见钟情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水淼，脸色一片铁青，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念清。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在展念清身上，贾叔清了清嗓子，慈祥道，“念清，你到底想说什么？刚才看到什么了吗？”
　　眸光中有一道暗芒闪过，念清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看到中意的人了。”
　　“是吗？”水淼脸色苍白，挑高了嘴角，笑容高傲不羁，“能让你中意，那应当是极其出色了，不知道是哪一个？”
　　念清缓缓转过脑袋，盯住他看了许久，然后垂下眼眸，伸手指道，“黑衣服的那个。”
　　垂下的眼，正好可以看见水淼捏得死紧，泛白的指节。
　　苍白的脸，高傲的笑，紧捏着手，却用着最如常的语气说话。
　　这就是水淼。
　　“……眼光倒是不错。”水淼又笑了，目光熠熠，“你不下去打个招呼吗？”
　　念清抬眼望着他，静静地望着，许久，倏然一笑，“我正有此打算。”
　　话音刚落，她就从窗户一跃而下，动作优美缥缈，如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整个客栈里的目光都聚焦在念清身上，可她全然不在乎，两步走到黑衣男子面前，随意坐下，问得很直接，“你叫什么名字？”
　　“玄飒。”漫不经心中洒出冷漠的味道。
　　听到这样干脆的回答，念清笑了，“那你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玄飒缓缓抬头，也笑了，“请随意。”
　　又是这样荒芜的目光，不带感情的笑容。念清出神地望着他，怔怔地想了很久。玄飒也没有多说话，自顾自地夹菜吃饭。
　　安静只是片刻的。
　　“你家住哪里？可有兄弟姐妹？高堂何在？可有娶妻？可有婚配？是否有中意的姑娘？年龄几何？”一股脑儿迸出了大堆问题，念清眨眼道。
　　明显一怔，玄飒终于停下自己吃饭的动作。脸上露出纳闷的神情，似乎在斟酌妥善的语句回答。低下眼正巧看见展念清等待答案的殷切神色，他微微皱眉，“这位姑娘，我……”
　　“叫我念清就好。”
　　又是一怔，玄飒望着她无害的笑容，无奈地笑了笑，“念清，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嘛，我也知道了你的名字。”念清越笑越甜，身子微微前倾，“而且，我正在努力地让你认识我啊。”
　　玄飒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稍稍认真了些，“认识我做什么呢？”
　　“咦？这还用问吗？你看不出来？”念清理所当然道，“我当然是……”
　　“展念清，你就别继续在这里丢我们展家的脸了！”展朝阳忍不住从雅间跑了下来，声音稍显气急败坏，一脸真是受够了这女人的样子。“和陌生的男人在客栈里纠缠不休，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女子的矜持啊？你这么多年都白活了啊？”
　　边说边往前走，展朝阳一把拽起念清就往楼梯上拖，“你要吃的那碗菜已经上来了，还不快点上去？而且，还有其他一些事正在讨论。”
　　“这样啊……我知道了。”念清的反应意外的干脆，点头道，“那我就先跟你上去。”
　　展朝阳也没料到这女人居然没有反驳，怔愣一瞬。念清趁机对玄飒甜甜一笑，“那我待会儿再下来很你聊，等我一会儿。”
　　此话一出，展朝阳又铁青了脸。展念清这女人，还真是嫌自己脸丢得不够多么？
　　家门不幸！
　　回到雅间，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只有萧铭稀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念清更是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看法，轻巧地迈进屋子，笑道，“诸位有在讨论什么吗？”
　　“也不算讨论什么，只是在下想邀请各位前往萧家做客，略尽地主之宜。”萧铭稀的双眸如同明珠美玉，灵动至极，“今日承蒙诸位请客，铭稀实在不胜感激。不知是否赏脸？”
　　“哦？”念清笑道，“这里贾叔是长辈，由贾叔决定就好。”
　　“难得萧二少相邀，拒绝也说不过去。”贾叔的目光投向念清，“我刚才想了想，原来我们要办的事也不用我们五个人全去，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四大世家看看吗？若是想去的话那便去吧。”
　　“贾叔，要不这样吧。”水淼看也不看念清一眼，淡然出声道，“我们也不好驳了萧二少的面子，让哥哥和念清去萧家做客，我们三个就去办原先要办的事。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再去萧家接他们。”
　　贾叔颔首道，“不错。念清，你意下如何？”
　　“呵呵。”念清低笑两声，目光转了一圈，最终驻留在萧铭稀身上，“在这江湖之中，可以得到萧二少亲口邀请的人实在不多，别人求都求不来。”顿了一顿，她迎上萧铭稀的笑容，继续道，“江湖上又有几个人敢拒绝萧二少的邀请呢？”
　　闻言，萧铭稀只是笑笑，对这话不置可否，“那么，展姑娘的言下之意应该是同意了？”
　　念清端起茶，轻笑，“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多谢邀请。只是不知何时动身？”
　　“这顿饭后即可起身。”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详，谈笑风生，好不和谐。
　　酒足饭饱之后，萧铭稀和司徒岭下去让各自的随从做好准备，而念清则是走在最后头。
　　“你和火焱一起去，应该多少会安分些。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你的哥哥还是弟弟，你真没一点做姐姐的样子。”展朝阳站在她身边，顿了一顿，声音严肃许多，“展念清，你刚才跟楼下那黑衣男子搭讪的举动……真的是一见钟情？”
　　念清扬眉一笑，却不回答，意欲跨步走下楼。
　　“展念清！”展朝阳脸色不好看，一把拉住她，“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分了吗？你有替水淼想过吗？即使是装傻你也太过了吧！还是说你想让水淼彻底绝望才会……”
　　“朝阳。”念清的声音细细的，她回首对他一笑，“你想太多了。”
　　望着朝阳凝重的眉色，她轻轻启唇，“真的，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行我素的，想到什么就会去做，只是习惯而已。”
　　展朝阳的手渐渐松开，念清笑得云淡风清，“我追求自己喜欢的，拒绝自己不爱的，这有什么错吗？”她盯住朝阳的眼，“这应该没错吧？”
　　“……没错。”展念清很少会这么严肃地说话的，对上她的目光，展朝阳一怔，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把这两个字说出口了。
　　念清又笑了，脸上的神情显出“这不就得了”的样子。
　　展朝阳发觉自己无话可说，骤然沉默下来，脸上平静得探不出喜怒。突然之间，他快步往前走去，赶到了正在不远处的水淼，一把按住水淼的肩膀，“刚才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吧？我知道你在听的。水淼，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说上两句啊。”
　　念清的身子一僵，不过只是瞬间。她静静地望向前方，看着水淼停下脚步，看着水淼微微侧过身，看着水淼朝她冷淡一笑，看着水淼张开嘴，很轻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入自己耳中，“没关系，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话说完，转回身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一瞬间，鼻子有点酸，就是这样一句话，念清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觉，可是，终究只是想，终究没有真正地哭出来。
　　水淼了解自己，正如自己了解水淼一样。
　　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其他人都跨出了大门，念清还站在楼梯口上，展朝阳则站在她前方不远处，目光一黯，“一切都随你的性子做吧，反正，从来就没有人管得了你。不过，幸好这次跟你一起去的人不是水淼，否则他只会更难受。好了，别站着发呆了，要走了。”
　　念清眼一闭，再次睁开的时候又恢复常态，正要向门外走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身穿黑衣的玄飒，桌上的饭菜明显已经吃完，可他还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这个人依然是一脸与周围世界隔绝的冷淡，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念清一怔，似乎突然想到了某件事，自己上楼之前好像和他说过类似于“等我一会儿”的言语。几个跨步走到他面前，试探地询问，“你还不走吗？难道是在等我？”
　　玄飒抬头望向她，声音冷淡如昔，明显没什么感情，笑容却带着一抹有趣，“刚才说好要等你的。”
　　念清又是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几秒，还是念清先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发觉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抬起眼，此时的眼底已然多了一点奇妙的光彩，扑朔迷离，笑道，“抱歉，今天我有事要先走，不能陪你多聊。不过，后面的日子我会去萧家做客一段时间，希望你能来找我。”
　　玄飒回望她，“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去萧家。”
　　念清笑笑，不在意地耸肩，然后往门外走去，马队已经在等着了，“再见。”
　　“再见。”
　　一直走出门外，才发现朝阳的脸色铁青铁青，还死死地瞪着自己。念清询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是不是对那人用了幻术？”展朝阳咬牙切齿，句子是疑问的，可语气却是肯定的。“你竟然将幻术用在这种地方？”
　　“哎呀，居然被你识穿了？”
　　听到念清惹人气恼的声音，展朝阳怒道，“你对他用幻术是想做什么？”
　　“你不知道？刚才不都听到了吗？我希望他来萧家找我。你不是让我矜持些吗？我不主动那就让他主动。”看着朝阳快要气爆的脸，念清收起戏谑的笑容。轻轻叹气，一阵微风拂起她飘逸的发丝，展念清正色道，“朝阳，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就不用多管了。”
　　展朝阳望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向贾叔的方向走去，“随你。礼物筹办完后我们会来萧家找你和火焱，在去给那个荻桑皇帝贺寿之前，你就好自为之吧。”
　　念清没有回答，只是轻笑，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若有似无。
　　细风拂来，将这声轻笑也吹了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