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范琳燕

14、番外 独行

　　刚到广州的时候，林妍在一所重点中学教高一政治。因为市区土地有限，学校早扩建了新校区，在郊区的山坳里。
　　地处偏僻远离闹市，购物十分不便。同事们都自嘲：“这个福利不错，起码可以帮我们攒钱，免除败家危机。”
　　林妍带一个班的班主任，再兼另外四个班的科任老师。那时的林妍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孩子们上课叫她老师，课后都改叫林妍姐。这个北京来的姐姐，承载着他们对未来美好人生的无尽向往。
　　然而一次有个学生半夜发高烧，林妍赶紧和几个学生一起送生病的孩子到市区看病。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为了保护学生，林妍让孩子们先走。自己留下周旋，再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交了出去。
　　历经此役，尽管有惊无险，林妍还是有些后怕。

　　学校奉行半军事化管理，为了磨练学生的个性，每天厉行严格纪律检查。哪怕一个杯子没有放齐，或者一个纽扣没有扣紧，班级都会被扣分，每周整个年级公布排名。学生们非常懂事，从不让林妍烦心。
　　林妍崇尚启发式教学，鼓励学生大胆发言，表达自我；甚至转换角色，她来听，学生们来备课讲解，再一起讨论学习。让他们自主研究，自主学习。然而上公开课的时候，班上学生的发言总有别的老师议论“离经叛道”、“个人主义”。
　　在林妍的内心，看到十五六岁的少年们整日活得规规矩矩，乖巧而沉郁。想到自己的少年时期，也是这么压抑疲惫。这不是林妍想要的教育。
　　两个月后，林妍决定离开学校。走前一个星期的班会课上，看着一张张青春稚气的脸庞，林妍有些不忍心。这届班会课的主题叫——开花的树。
　　林妍记得自己给学生们讲了读书的意义，不仅为前程风景，也为知识本身的魅力。讲了感恩的重要，读书不是为家人而读，不能将责任推卸到家人身上。家人的付出也并非是义务，要体恤父母的辛苦。虽然孩子们并非都能听懂，但都睁着大大的眼睛专注思考着。
　　最后林妍说：“花的绽放并不完全是为了结果，更为那一瞬间的灿烂。以这样的心态去拥抱生活，可能有遗憾，但不会后悔。”
　　林妍在每个学生的作业本最后都留了一句话，或鼓励、或欣赏、或关爱、或祝福，然后悄悄地离开了。离开学校那天，要好的同事来送林妍，“离开这里，佩服你太有勇气。”
　　学生们是不知道林妍离开的，当晚自习上级长领着另一位老师来宣布新班主任的时候，孩子们才知道作业本上那句温馨的话原来已是永别。这样的方式何其残忍，又饱含苦心，班里传出淅淅沥沥的哭泣声。

　　当林妍收到学生们接连不断的电话和短讯时，心思黯然到难以自已。但这就是人生，弟弟妹妹们，成长是一个人的事，告别或许是为了更好的再见。你们应懂得。
　　很快，林妍单枪匹马，凭着自己对文字的一腔热情，从一百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到一家化妆品公司做文案。
　　刚开始时，连最基本的术语都不懂，分不清标题和广告语的区别，看不懂什么是好的设计。
　　然林妍感到无比新鲜充实。越是挑战，越是让她充满斗志。即使被领导批评，也满满兴奋像取到了真经。因为，活得像自己，才是她要的人生。
　　也有失落的时候。会想起雨枫，恍如隔世，却异常清晰。林妍知道自己的人生与雨枫太过相异，自己是如此不计后果的任性，而雨枫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前景多么清晰。

　　咏诚的出现，是林妍平静生活的意外。
　　忙碌在新鲜世界里的林妍，每天都风尘仆仆无暇自顾。直到台风天在公车上睡过站，半路下车恰遇昏暗暴雨，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尽管是老套剧情，然而咏诚出现，一把善意的雨伞，开启了两个年轻人的相遇。
　　这个其貌不扬而细心体贴的男子，是林妍孤独世界里温暖的存在。
　　每个早晨和深夜，总会收到咏诚问候的短讯。有时只是一句早安，有时却是一段精心的文字。
　　假日，咏诚会约林妍出去，拿着一份地图，寻访新老广州的奇趣妙地。有时候早晨坐着一班公交车出游，晚上回程时又坐上同一班车，遇见同一个司机的微笑。这些不值一提的小小奇遇，都成为两个孩子简单的欢喜。
　　又或是精心下厨，一顿家常小菜。是美食，更是熨帖。
　　咏诚的珍贵，在于从无刻意接近，却一直都在。对于从小缺乏安全感的林妍来说，是极大的安慰。对于自信一直受抑的林妍来说，是毫无压力的关爱。
　　面对这样一份毋庸置疑的单纯与真诚，林妍无法说不。

　　咏诚高二时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以至于耽误了按时高考的机会。尽管凭借聪明和努力进了一所专科院校，但在市场竞争力上，咏诚远远比不上林妍。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对一向不将世俗标准放在心上的林妍来说，只要努力，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也不是没有寂寞的。咏诚的工作一直不顺利，却又无能为力。渐渐也有争吵，但很快，就被那份纯真的信任消化了。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很小的争执，咏诚负气离开，将林妍一个人扔在陌生的街头，恰好钱包放在咏诚那里。最后，林妍只能一路问人慢慢走回家。
　　林妍当然会想到雨枫，想起那个夏天雨枫对自己冷遇的种种包容。然而此刻他在德国，那里的天空星光迷离，应该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吧。

　　从广州到上海，再回到广州。林妍换工作，换环境，换能力，换心境。不记得历经多少个不眠之夜，见识多少凌晨街景，终于渐渐对自己感到放心。
　　然咏诚一直停滞不前，唯有更悉心地照顾林妍的生活起居。林妍在公司的压力，咏诚无法分担。在拼搏的岁月里，林妍的进步或落寞，咏诚渐渐无法懂。
　　再一次争吵，林妍半夜冲出家门，竟无处可去。只好随意叫了一辆出租，一个人在KTV里坐了半宿。迎着旁人异样的目光，面对着两份食物、一个屏幕，林妍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痛哭失声。直到服务生提醒打烊时间，才再次回到满天的星空下，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头。唯有街头的流浪汉与她作伴。
　　这个星空，也是雨枫头顶的那份星空吧？然林妍终究原谅了咏诚，接纳生活的安排，只为不辜负。
　　不辜负。三个字，便是一生。这一生，林妍决定与咏诚苦乐俱享，风雨同路。哪怕更多的时候，是未知的前路。

　　咏诚的状态渐渐好转起来，在他们相处六年后。六年，恰如林惠嘉对李安，默默付出，无欲无求。林妍的内心，坚韧如初。这些年，林妍已习惯了和自己相处，习惯了顽强应对生活的重担，也习惯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想起雨枫。种种前尘旧事，藏在心的深处，不是不甘，不是羡慕，只是渐渐才明白，对于年少无知的自己，雨枫是多么珍贵。人与人最难得的相遇，应该是心灵在同一频率的律动。
　　林妍始终忠于自己的选择。她笃定，选择自己所爱，不如爱自己所选。更何况，咏诚并非一无是处。
　　林妍愈加独立无畏，胸口贴个勇字，面对任何风浪，总是敢抬着头从容面对。也许是小时候遭遇太多打击的磨练，也许是大学时自我疗愈的修养，也许是这些年隐忍的习惯，林妍慢慢由那个焦虑自卑的女孩，变成从容坚韧的女子。
　　在公司里，行事利落，笑颜如花，无人能识她下班后的生活。咏诚的关爱、咏诚的挑剔、咏诚的暴躁、咏诚的反省……一次次丧失理智的争吵，再一次次检讨和好。这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中，林妍心生倦意。
　　公司的一次早教培训。当老师讲到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时，一句提醒刺伤了林妍。“洋溢着爱与欢乐的氛围是孩子健康人格的最好指引。如果妈妈的生活不开心，孩子也无法获得快乐的能力。”听到这句，瞬间湿了眼眶，再悄悄吞咽回去。
　　婚姻、孩子。如果一个家庭空有完整躯壳，却让孩子生活在无尽的压抑和冷清之中，又何谈快乐与健康？想到让幼小的乖乖在察言观色中长大，在恓惶失落中看到生活的真实，林妍于心何忍。
　　一张柔软大床，一家三口同睡，原该是融融温情。却在孩子睡去后，成为一个寂寞的空壳，夫妻二人，相互无语，同床异梦，已成常景。
　　林妍并不后悔自己的人生，她只是遗憾。她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走了太久，终于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咏诚曾经给她的幸福，是迷途知音，也是无上恩情。而今的萧索，是路终殊途，也是彼此的提醒。
　　她常常想到雨枫和自己，天各一方，杳无音信，一定是上苍残酷的报复。她深深知道，她真正珍爱的是什么。然她更清楚，十年相隔，一切已来不及，再说，爱你。

　　心境平和的时候，林妍鼓起勇气给雨枫写了一封信。

　　远方的雨枫：
　　是否要写这封信，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也不知道信那头的你是怎样一种心情。
　　其实本不应该写这封信的，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已近十年过去。我们的人生曾经有过短暂的交集，再急促地结束，从此杳无音信。其间发生多少事，遇到什么人，历经多少心境变化，一无所知。
　　很久以前，就想写一个故事，关于我自己。在我匆匆青春的岁月，不可避免的有你。尽管回忆起来，这故事太匆忙，匆忙得仿佛从未发生过。然它一直在我心里。浮浮沉沉，消逝不去。给你写这封信，是我的冲动，也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是一个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人，对自己，我纵容又苛刻。小时念书的时候，经历过一些若有若无的伤痕，于是自我放逐，将心门闭紧。外表的活泼轻快，并不能融化我孤独的内心。我热情，也冰冷；向往阳光，也踟蹰难行。面对你，我很快乐，很感恩，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与不确定。因为，我害怕一切美好都会失去。为此，我选择放弃。主动放弃，就永远不会遗失。
　　然而我终究还是遗失了。当我的十九岁遇上你的二十一，如绮丽烟花瞬间炫放，亦如流星偶遇消逝无影。
　　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你。你的谦逊、你的包容、你的温润。想起我无心酿成的错失。尽管你我已不能回到从前，然我心会将这一段美丽故事作为人生最珍贵的记忆，珍藏永恒。
　　毕业后，我去了广州，一直从事品牌传播工作。原谅我常常搜索你的名字，终一无所获。我想你必定在自己的领域一路向前，从未停息。我在自己的世界走走停停，走过许多地方，经过了许多事，终于懂得人生太短，且只有一次，应该学会去拥抱，去接受，去争取，去珍惜。然而，就像《后来》中唱的那样。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失去你。
　　缘分，很美。时光，残忍。我想，你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吧。希望这封迟到的来信，不会给你的生活和家庭带来打扰。也希望那个幸运的姑娘，能给你持之以恒的幸福温馨。
　　祝福。愿你一切都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林妍

　　原本只是写完留着。想了很久，终于寄出去。不知雨枫在哪里，只好寄到旧校。这封信兜兜转转，一直没有到达雨枫的手里。

　　林妍终于带着孩子离开咏诚，回到自己的精神故乡——北京。就算不在雨枫所在的城市，也可以触到曾经的星空吧。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