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范琳燕

10、谎言

　　经过了那个电话，离雨枫来公司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林妍无数次地设想见面时的情景。作为Tiffany，她一定是从容自若的；而作为林妍，她何其忐忑。
　　雨枫也无数次设想到LA的情景。作为教授雨枫，他必然是气定神闲的；而作为导师的学生，他何其期待。而如果再遇见林妍，又将如何自处？

　　这是一个飘雨的清晨。雨枫带着一个助手准时来到LA大厦，如约直上四十楼。迎接他的，是Alice。Alice抱歉地解释，临时接到通知，因为航班延误，德国专家上午无法到会。这糟糕的天气，雨枫感到一丝失落，又仿佛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欲回。
　　“雨枫你好！我是Tiffany。”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回身，是林妍笑意盈盈的眼睛。
　　高大的身躯瞬间僵硬，定住。这一刻，雨枫还是没能躲过。
　　林妍主动伸出右手，似一位热情的主人：“欢迎你再次来到LA。”雨枫轻轻回握林妍的手，“你好，Tiffany。”
　　林妍将雨枫一行引至会议室，将投影仪开启，屏幕上书一行标题“时光之匙，记忆之门”。林妍手持遥控笔，徐徐说道：“今天特别邀请雨枫教授来到LA，是想向您请教健康领域的专业知识。在高速发展的当今社会，我们常常在忙碌和拼搏中忘了生活本真的美好。生活的细节、快乐的时光、重要的物品……当健忘和疲惫来袭，不仅影响工作效率和品质，也让生活的精彩与充盈打了折扣。LA希望能找到改善记忆和活力的能量，让健康和快乐永不逝去。”
　　雨枫看着林妍侧立在屏幕旁，一页一页，起承转合，流畅地讲解着PPT里的内容。眼前这个淡然而知性的身影，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玲珑活泼的林妍；耳边抑扬顿挫的声音，听上去却还是那么轻快伶俐……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多么希望这一刻的时光也永远不会逝去。
　　如果能将所有的记忆凝结，即使时光不再流转，人们也甘愿就着那些点点滴滴的微小幸福，将一生的美好悉心收藏吧。正如他的导师所说，如果人类失去记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嗯，这个产品，很有意义。雨枫应承下LA研发顾问的邀请。

　　有关记忆的理论，在乖乖这里，大概最没有意义。对于一个只有一岁八个月的小朋友来说，上一分钟还为了摔碎了的玩具哭得伤心，下一刻就因为好吃的东西欢欢喜喜。和外婆来到妈妈的城市，认识了两个疼爱他的阿姨，还有更多的小朋友和新游戏，这大概就是小宝贝最美好的记忆。林妍庆幸自己早做决定，没有等到乖乖懂事之后才离开婚姻。尽管偶尔也会担心待孩子以后问到爸爸的时候该如何回应，但现在的温馨环境，是林妍对孩子力所能及的、最妥帖的给予。

　　生活是恬淡平静的，工作却不是。
　　Benny与Lisa不同。如果说女上司和女下属之间有着天生的亲和力，那么男上司和女下属便有着火星与金星的差异。在市场公关行业浸淫多年，Lisa重视技巧更重视直觉，Benny刚好相反，比起直觉，他更重视调研和数据。因此，对于这款以改善记忆为利益点的新产品，Benny一直在消费者洞察和科研数据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之间摇摆不定。调查显示，老年人比年轻人更有改善记忆的需求，而研究数据显示，保健品并非药品，绝对不可能给到老年人期待的功效。
　　Benny问林妍，“选择哪个年龄段作为目标消费群更有市场前景？”
　　林妍的建议是，以年轻人作为目标消费群进行品牌沟通，老年人作为第二消费群连带沟通。
　　Benny目光如炬，“给我一个理由。”
　　林妍说：“当下8090后已成为社会中坚群体，工作压力和生活节奏令这个群体处于亚健康重灾区。改善记忆，缓解健忘症状，不仅是工作品质的直接诉求，也是生活趣味的重要需求。年轻人并非不重视记忆，他们只是缺少有吸引力的引导。”
　　Benny打断了林妍的话，下达指令：“不要主观分析，给我一份有说服力的报告。”
　　有说服力的报告？显然，Benny还在纠结消费者调研和科研数据的矛盾。林妍即刻向市场研究部发出申请，重点调研年轻群体的生活型态、心理需求和消费习惯。而科研这方面，林妍需要重新对年轻群体的亚健康特别是记忆力改善数据进行专项分析。除此之外，什么样的产品配方能给到这一群体兼具说服力和吸引力的沟通支持，这个，林妍没底。
　　唯有一人有这个能力。
　　收到林妍的邮件，已是深夜。这么多年，雨枫只身在外，从来没幻想过会再收到林妍的信息。雨枫很少使用国内的邮箱，有些过往仿佛在心里生了根掩了土，轻易不去触及。而今打开工作邮箱，赫然看到林妍的来信，却是关于LA的新品项目。
　　很快，雨枫给了林妍一份完美答卷。
　　两周后，林妍也提交给了Benny一份无法质疑的完美答卷。年轻群体、健忆功能、有创意的沟通，成为林妍接下来要演绎的重头戏。

　　为了感谢雨枫的及时援手，林妍主动约请吃饭。
　　雨枫是湖南人，因此，林妍首选湘菜。
　　“雨枫，还记得吗？十年前，你约我吃湘菜。而我以为你说的是香菜，还在想请吃芫荽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真是笨得可以。我向你道歉呵。”一见面，Tiffany就变成了林妍。
　　听到这一句，确定面前的确是林妍。雨枫胸中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楚，温柔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林妍心中一颤，淡淡回答：“当然。”转而提高音调，自嘲道：“可能记性还不错，还不需要LA的新产品。”
　　雨枫也笑了。还是那个说话不着边际的疯孩子。
　　林妍主动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仿佛永远只会有一个标准答案。雨枫当然也不例外。“好。”
　　“德国是怎样一个国家？”林妍不动声色。
　　这个问题，怎样回答才是标准答案？雨枫迟疑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德国，安静笃定的国家。不急不慢，仿佛时间从来不曾流动过。”
　　说完这一句，也不知道答得好不好。林妍坐在对面，若有所思，没有回应。
　　原来，雨枫也变了。原来那个简单热情的男孩，已成为一个心思沉静而深不可测的男人。
　　雨枫打破了宁静，将问题交回给林妍：“你呢？你在哪儿？做些什么？”
　　过往十年，历历在目。林妍脑海中浮现出咏诚和乖乖的身影，不知该如何作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一直在广州，从学校到公司，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广州是个很美的地方。”雨枫喃喃自语。转瞬抬起头，问道：“那怎么又想到回北京？”
　　为什么回到北京？林妍笑道：“因为这里是北京啊，无可替代的北京。不是吗？”
　　雨枫也笑了。“你再回到北京，家里没问题？”
　　林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大方回答：“家里一切都好，我家宝宝快两岁了，也在北京。有空也带着你家宝贝一起出来玩哈。”
　　雨枫笑答：“好。”
　　其实雨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是为了掩饰失落，还是掩饰尴尬。或者说，隐藏在这个答案后面，心会比较安全。
　　对于雨枫的谎话，林妍怎会不明？她没有拆穿。隐藏在这个谎话后面，她也觉得莫名安全。
　　林妍不打算将与雨枫的再次相遇告诉两个好朋友。这样默契地保持距离多好，而一旦昭告天下，现实扑面而来，一切当下的美好都会消散。

　　林妍借口还有事要办，没有让雨枫送到家门口。看着雨枫驱车离开之后，林妍转身往回路继续走。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召唤，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师大校门边。
　　正值初秋。重新徜徉在母校的怀抱，如梦似幻，百感交集。尽管一切一切的风景，早已变化彻底，迎面走来的青春面孔，已然陌生难寻，唯有那永不疲倦的运动场、枝繁叶茂的林荫道、还有隐藏在丛林间鳞次栉比的灰色教学楼群……似乎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沐浴在清淡月色里的校园，仿佛闻得见初遇雨枫那夜的微醺气息。
　　此情此景，是沉默，也是召唤，往事流转，此去经年，回来已太迟。
　　青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倏忽而逝，那些青涩笑颜和美好故事，终究已经远去。雨枫，十年后的雨枫，早已对自己淡忘、再淡忘。面对自己，他宁愿承认已婚，种种前尘后事烟云散尽，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陌生的北京。
　　站在女生宿舍楼下，远远还能看见当年的202房间。透过暖黄的灯光，隐约还能感觉到当年的呼吸。风乍起，一排一排的银杏树扑簌作响，将金色的树叶抖落一地。遥记当年，但凡夜来风雨，翌日必定满地璀璨落英。爱美的女孩轻轻坐在金色地面，待拍照声响起。一阵微风吹过，万千银杏小扇再次由树梢悠悠滑落，随风儿翻飞轻舞，轻轻停留在女孩的额头、肩上和百褶裙边。每每想起，那画面都如此醉人。
　　林妍呆立小道一侧，静静站了半晌。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乖乖应该还没睡。想到母亲和孩子在家等候，林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她结婚了。
　　十年了，结婚——不是最正常的逻辑吗？雨枫知道，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
　　从来也没有真正开始过，当然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为什么一颗心还是跌入巨大的空洞，泛起丝丝连连的疼痛。
　　打开音响，耳边传来熟悉的歌声，“你还记得吗？记忆的炎夏。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喧哗的都已经沙哑。没结果的花，未完成的牵挂，我们学会许多说法来掩饰不碰的伤疤。”
　　林妍，你可知道？离开北京之后，我开始迷上莫文蔚的声音。一首一首，不能自已。在你对我说起她之前，我从未留意过这个慵懒的嗓音。而在你离开之后，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在歌声里学着去懂你。
　　然今天我才知道，我们就像有时差的两个世界，白天注定无法拥抱黑夜。
　　谢谢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