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辞》蔺采薇Shirley

3、桃夭辞（三）

　　第一年，她十六，她独坐在千禧殿前的台阶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天空，京城的春天依旧是那么冷啊。殿前的院子里种着一株桃花树，萧瑟的风吹来，花瓣簌簌落下，空荡荡的院落好似铺上了一层红地毯。亲弟容和刚满十四，拿着史书斜倚在长椅上，花瓣些许落在他的肩头。看着弟弟俊俏的脸冻的通红，她的心里也在痛，身为皇子皇女却在这春寒里无人问津，而内心深处的骄傲不允许她向那些宫人低声下气。这年，她和容和的母妃刘贵妃母家因受贿受检举，皇威震怒，将刘氏一族发配边疆，刘贵妃及两个子女皆打入冷宫。刘贵妃本就缠绵病榻，依靠药石续命，见帝王如此薄情而苦闷郁积，入冷宫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

　　第二年夏，她坐在秋千椅上绣花，却见侍女春语一脸骇然从殿外奔来，她们主仆虽居冷宫，但春语却是一个活泼的人，与别宫的太监宫女的关系一向甚好，因此宫里发生的事情她也多多少少的知道一些。春语惊恐跪下，稚嫩的脸上全是泪水。于是她就知道了薄情寡义的父皇要将她送到戎狄和亲。手里的物什儿早已散落一地，不久圣旨就到了，容和抱着她不发一言。秋，她穿着朱红嫁衣踏上香车，离开皇宫之前她掀开幕帘，弟弟站在空无一人的殿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又落泪了，为了母亲和弟弟牺牲自己又何妨？她永远不怨，即使和亲是容和提出来的。

　　第三年，又是一个春天，老戎狄王薨逝，她依照旧俗该嫁给新的王。塞外的春天没有桃花，没有杨柳，只有漫天的风沙。几个月的委曲求全，她的心里早已麻木，戎狄王旧妃新妾对她用阴毒手段，看着随侍一个个因意外身亡，她能做的只是骄傲的抬着头。胡地也有来自天朝的商贩，她闲来无事入街游荡，有时竟然也能听到天朝的事情，什么皇帝的身体不行了，太子在江南冬雪赈灾时期不慎身身亡，如今所有的皇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三皇子和五皇子夺位可能更大.......她想起了容和，那个从来只是默默无闻的七皇子，心里只有几分苦涩。她不奢望容和争位，只渴求他平安。

　　第四年秋，她有了身孕，胡医给她报喜脉的时候她呆愣了。本想着自己拖着这残柳之身在这荒芜的地方孤苦伶仃的度过此生，没想到上天竟然赐给她一个小生命。她抚摸着肚子幸福的笑着。戎狄王很高兴，侧王妃奉王上之命赐给她羹汤，她本性淳朴，没有任何怀疑便喝下了。侧妃走后不久她的肚子剧痛，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侧妃宫女心蓝得意的声音。一切的幸福只是一场梦，皇室的血脉戎狄王怎么可能会容忍。

　　第五年，又是一年夏日。堕胎之后的她身心俱伤，终日缠绵病榻。戎狄王宫很少有奴仆来看她，只是例行公事的送来药和三餐。她已无意弥留世间，生活之事大多也就草草了事。躺在毡毯上，她好像看到有人向她走来，那男子恍若仙人，眯着桃花眼拿着折扇。他好像在对她说些什么，但说的什么她只是恍恍惚惚听了一些，像是在说什么京城、皇帝、容和，心里的急迫驱使她答应了些东西。之后便是漫天荷叶，昼现星辰。

　　第六年，她又在京城，不，应该说她从未离开京城，好似是做了一场凄苦的大梦。她因大病缠绵病榻，前几日才逐渐安好；不似梦中一般，父皇依旧宠爱着她和容和，甚至有了立容和为皇储的念想；而太子遇难、皇位争夺之事却和梦境里商贾所说一致。好像有些事情在梦中被改写，这五年只是京城政事动荡不安，地方贼匪横行，与此同时戎狄对边境虎视眈眈。她日日夜夜忧虑梦中和亲之事再次发生，皇弟容和看着她的愁容深深叹息。母妃来看她，她也只是笑道，‘却看人间花事了，往事如烟竟催人老！’

　　第七年，又是一年皇榜新揭，匪徒被容和在短短三年率军尽数剿灭，年前三皇子趁机作乱，却被新将击退斩杀。捷报传来父皇龙颜大悦，封他为文定将军。那新将本为新晋文状元，但当朝丞相力排非议将他推荐给圣上，一介书生投笔从戎，完胜敌军，一时间京城处处议论新将军的英姿。她已二十三，那一场大病让她的身体更加瘦削。母妃怜惜她，去年在皇帝那里请旨赐婚。皇帝却因三皇子作乱身体更加不好，不久撒手人寰。容和登基，思及姐姐婚事，便将方二十五的文定将军擢为驸马。郎才女貌，婚礼羡煞旁人。晏归？她看着新郎，只觉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姻缘。

　　第八年夏，她有了身孕，日常饮食之间尤为细致。夫君每每看她如此小心翼翼，遍宽慰她，开玩笑说腹内孩子必定平安，偌大将军府，谁要有心害她和她的孩子，他必尽全力追杀！她看着他英俊的脸庞，内心更为苦涩，梦里戎狄王的薄情失去孩子的痛苦，前尘往事在她眼里早已灰飞烟灭。只是不知道为何晏郎极其爱走神，春日的时候时常看着院里的桃花树，一呆就是一个下午。罢了，拥有这一世的幸福，还苛求什么呢？她暗暗地宽慰着自己。

　　第九年冬，她坐在里屋里，地龙暖烘烘的，她怀抱着孩子坐在床边赏雪。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儿，她的心底更加柔软。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梦里的事情就只是一场梦，她也只是虚惊一场，她永远是深宫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现在无比幸福的将军夫人。丫头音灵奔来，说刚下早朝的将军在府前看到了一个昏倒的妇人，急忙将她抱入府中，这会儿正在找郎中呢！她连忙把孩子给乳母，正当出门看到了他，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不发一言。

　　第十年，她不再像前几月一样不发一言，偶尔也会去上房看看那个妇人。京城里的、府上的人都很惊讶，晏将军在迎娶公主之前竟然还有发妻，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皇帝震怒，天家颜面尽数扫地。她连夜进宫劝慰皇弟，弟弟只是心疼的看着她，问她难道她的心不痛么？她笑了，谁都不知道现在的苦痛相比于梦中在戎狄那飘摇的四年根本不算什么，她说，他有发妻她就接受，她贵为公主，又是一个媳妇儿，必然是要为夫家考虑。她离开宫时回头望了望，容和疲惫的坐在龙椅上，大殿上空无一人，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第十一年，桂花盛开的时候，那个孩子死了，那个女人带来的孩子。听到属下来报的时候她一阵晕眩，反射的看了看他。他的灵魂好似都被抽干，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奔出屋，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刚满两岁的秋芜一脸天真的看着她，又奇怪的看着父亲奔跑的方向。她拿起棋子，然后又重重的放下。她想，她永远失去他了。五日后，那个妇人听到了丫鬟的嚼舌根，竟也撒手离去，她看着上房挂起的缟素，在那里飘啊飘，不知遮住了什么。

　　第十二年，他的身体也愈来愈差，发妻的死去让他开始疏远她，甚至开始糟蹋自己的身体。她拿起手帕轻轻擦拭着昏迷中的他。忽然他睁开眼向空中说话，质问她为何不肯放过那个女人，为什么向那么小的孩子下手，他的手在空中乱抓，最后终于放下。她方才知晓那是回光返照，他竟连最后一句贴心话也不肯对她说。他走的那天晚上，她睡在窗边绣榻上数着寒星，仿佛听到远方的梵唱，有人在对她说，该醒了.......

　　“你可以选择再经历一世，若你愿意，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戎狄王宫走一遭我已不想看那荣华富贵了，但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再去逍遥一世。我答应你，什么条件？”
　　“你需嫁与文定将军为妻，这是你的天命......这一世就像镜花水月，但你却是真实经历于此，这一世过后你就会梦醒，再回到这戎狄王宫，前世尽忘，可好？”
　　“好。不过.........文定将军.......是谁？”
　　回答她的只是一片虚无。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天色正亮，然后她看到了立在窗边的戎狄王，戎狄王告诉她，她的弟弟做了皇上，拿万两金钱来赎她的身。
　　她又回到了京城，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她掀开幕帘静静的凝望着那里。那里一片空地，工匠正在开工，杨柳唤她，她急忙放下幕帘。心底好像有人在呼唤......晏郎.
　　一定是太累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