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向东风问画兰》临川柳

7、相见争如不见

　　“相见争如不见，见面不如怀恋”——这样的游戏，汉武帝李夫人是个中高手；同样的情节，放在刘若英的歌里，也许就成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世事沧桑，尘烟万里，而是当玫瑰和落叶还没枯萎，却亲手推开幸福的机会。再揣测一下，面对这位被自己好事老公盛情请来，却满目仓皇的飘零姐妹，身居内室的柳如是，可能也未必赞成她这么仓促出场，去和那个薄幸的软弱男人，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

　　当然，还有个含糊的理由，据吴伟业的记录，此时的卞玉京“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 ——乱世飘零，为了安全和生存，柔弱的女萝枝，总要找一个依靠。“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人生到了这一步，各走各的路罢了，还不如避一分危险，免一分嫌疑。但这一点，我总有些疑问，卞玉京是几年后才正式另适的，何况吴伟业的同一篇序里，仍然有着 “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的话——并不像真到了罗敷有夫，江湖两忘的地步。

　　其实，从卞玉京的心理看，这一段反反复复，彷徨无措，推托犹豫，也许并没有什么清楚明白的理由。这是意料之外的重逢，她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不知如何面对吴伟业，更不知如何面对他身边的主人和宾客。众目睽睽下，就这么与他相见，这样的场面，实在是为难了这个酒意微醺下才可以暂时潇洒的女子：顾媚的八面玲珑她学得勉强，柳如是的胆略气势她也没有，更不像董小宛般，善于并且习惯以弱势借力——她从来是柔弱的，却又太注重内心的真实。

　　破镜重圆也好，最后告别也罢，与吴伟业的相见，于他人，是难得的逸闻和热闹，于她，却是桃李春风最后的仪式。不论此刻之后是夏花绚烂，还是寒冬萧索，她都必须给自己足够的空间，去思考，去酝酿，去经营。

　　这些东西，一帘之外的吴伟业，多多少少，是理解的。一段怅然，勾起生逢末世的无限沧桑，勾起红牙暖翠的旖旎过往，无奈，自责，深深浅浅的感触融在一起。所谓“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上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车声渐远，吴伟业于是“漫赋四章，以志其事。”

　　白门杨柳好藏鸦，谁道扁舟荡桨斜。
　　金屋云深吾谷树，玉杯春暖尚湖花。
　　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肯背花愁。
　　缘知薄倖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
　　五陵年少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来携袖费逢迎。
　　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
　　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
　　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
　　书成粉箑凭谁寄，多恐萧郎不忍看。
　　——吴伟业《琴河感旧》

　　诗词歌赋到了明末清初，已经宛如熟透的瓜果，一点灵通下，便可随心摘采。飘渺的典故，精致的对偶，娴熟的含蓄——我只愿我读到的，是软弱，却依旧真实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