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向东风问画兰》临川柳

6、离乱与重逢

　　朝代覆亡的变故，对崇祯，是家国俱丧，一死了之；对吴伟业，是棋局翻覆，进退两难；对卞赛，却很简单。

　　当年谈笑间掩饰着的寂寞无依，转瞬间，便成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血腥漫天，劫掠四处，这个世道上，她却得一个人保全自己。南京没有屠城的惨烈，可清廷开始一一征召秦淮的乐籍女子，眼看南明的备选佳丽也如飘花零叶，她易上道袍，带着侍女，就这样，没入乱纷纷奔逃的人群。

　　她的生活，本就只剩了只言片语的记述，关于这段乱离中的遭遇，也便只有一片黑暗的静默。“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乱离，可以是摸鱼的混水，可以是悲剧的舞台，但更多，是两个我不愿真懂的字：
　　苦难。

　　苦难，是她亲眼所见的，那个美丽无双的中山王女——待选宫闱，等候她的虽未必是什么美妙的命运，可南明沦灭，竟落得被府兵“一鞭驱之去”的下场；
　　苦难，还是那位与她齐名，也许只是名义上的妹妹卞敏。面对流寇，卞敏所嫁的“贵官颍川氏”很熟练地手刃群妾，然后自杀——余怀简单地记到，“闻敏亦在积尸中也。”
　　去岁的文章里说，苦难中的卞玉京，也许，曾把所有的怨艾堆积在吴伟业的身上。可是，吴伟业的缺席，却又多么可以理解。用言情小白文的语气说，就是，当年他要的东西太多，自然可以舍她；如今他连自己都保不了，又有什么力量去维护她？

　　——同富贵，要天意的成全，共患难，也需人生的缘法。

　　可命运，就是这样，欲予先取，欲拒还迎，欲说还休。

　　明亡五六年之后，吴伟业去尚湖拜访钱谦益，却闻说，音信久绝的卞玉京，竟然亦在此地。有以成人之美传统的钱谦益，立时保证，凭着自己的面子，无论如何，要将卞赛请来相见。满座宾客闻此，亦纷纷“停杯不御”，所谓“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八卦也好，看客也罢，都是大难里难得喘出一口气的人，自己生命趟过了多少失败荒唐，又有谁，能抵抗目击一场美丽重逢的诱惑？

　　我在意的，只有卞玉京的态度。

　　曾经看见一个痛快的评价，说胡兰成一笔笔清点自己的风流债，自以为是别人心里的朱砂痣，焉知除了几个无知村妇，别人也不过当他一摊蚊子血。看腻了痴心女子的悲情故事，对于卞玉京，私心里，总希望那些悲哀执着是吴诗人的YY，希望她心里，某一个人的分量，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可看了这次琴河重遇的经过，我也不禁叹息，也许，他真是她的伤心人吧。

　　如果，当年那个声名卓著的吴伟业，不过是她多看了几眼的风景，多想了几回的归宿，那么，历经磨难，难得相聚，自然可以大方见礼，坦然相叙，就算前尘往事尽如烟尘，儿女情长全成旧梦，天涯同沦落，杯酒尽余欢，不也是生命中足可珍惜的缘分？
　　甚至，如果她的失望和怨恨早已冷却，自然也可以干净利落，根本不去赴宴——既然当年的恩爱给了你伤害的机会，那么鲜血淋漓后，往昔缠绵一笔购销，你也只是不愿追究的仇人而已。就像朱茵，简单明快——关于那个人，我没有话说！

　　可是，卞玉京来了，来之后，却又“停骖初报，传语更衣，已托病痁，，迁延不出”。她乘着钱府的车，径直去了内室，无论外面千呼万唤，先是“托以妆点始见”，一会儿又说“痁疾骤发”，总之，劫波渡尽，千里重逢，可咫尺之间，她就是拒绝与他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