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向东风问画兰》临川柳

10、余波

　　卞玉京的一生，也并不长了。
　　不过是凡夫俗子，依然要忍辱含垢地活下去，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如同习惯，如同义务。

　　两三年后，她有过一次不如意的婚姻，最终“乞身下发”，让柔柔代替了自己。后来，她依靠年迈的良医郑保御生活，“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并曾以针刺舌，血书一部《法华经》，以报恩人。十余年后，卞玉京去世，以道人身份，葬于无锡惠山。
　　吴伟业自然热闹许多。顺治年间，降清的汉臣们以南北为派，恢复了互相争斗的兴致。吴伟业的儿女亲家陈之遴时为汉臣首辅，南派领袖，这样的局势下，他终于出山仕清，却因为党争落败，再度罢还。时人讥刺“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陈素庵、曹倦圃为江浙五不肖，皆蒙面灌将人也。”耻辱混和着失败，吴伟业的悔恨自责，至死未休。

　　还是就回到文章的开始吧。六十岁后的一天，垂垂老去的吴伟业来到了惠山卞玉京的幕前。失去了事业的热望，赔光了道德的骄傲，在她的墓碑前，他又一次感慨成章，诗句里，没有“悠悠生死别经年”，没有“纵使相逢应不识”。因为此时此刻，长眠地下的卞玉京，在他心里，既非亲人，亦非爱恋。她是曾经的绮梦，短暂的风景，是他用来拾捡记忆的，一页墨兰书签。
　　苍山日落，万木萧然，往事如潮水般，在漫山枫叶的簌动中缓缓升起。

　　他想到了那些在他们生命中进进出出的——敌人，朋友，知己，亲人。江河破碎，他们同样以生命承受了患难和考验。如今，不同的取舍，参差和命运，已没有当初血色淋漓的截然对照。所有骄傲与耻辱，只沉沉封锁于无数各自老去的内心。

　　“相逢说尽东风柳，燕子楼高人在否？枉抛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随复何有。”

　　深情卓识的柳如是，声名煊赫的钱牧斋，当年的惊才绝艳，惊世骇俗，当年的刀绳劝语，惊心怵目，当年的患难砥砺，同梦相濡——而今的收束，亦不过身去相随，各归黄土。
　　勇敢的，懦弱的，得意的，失败的，幸福的，悲哀的……时间，老病，死亡，终究会把所有人收入囚笼。那样充满气魄的人生，最后，一样是渐渐熄灭于疏懒的议论，归入永远的死寂和孤独。

　　那么，长眠地下的卞玉京，独立墓前的吴伟业，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消释各自的失败与遗憾？

　　也许，她是早已低了头，认了命。

　　在从容讲述中山王女故事的一刻，在琵琶别抱的一刻，在祝发入道的一刻。飘零有归，两情相悦，人生静好，她的愿望很简单，失望也很简单。纷纷然的乱世里，既然王公贵胄可以飘零如斯，自己的遭际，又有什么可说？朝代更迭也好，亲人离丧也罢，在她的生命里，一切，只是契机，只是理由，让久积的疲惫和失落找到出口；然后低头，认命，心甘情愿地，步入茫茫人海，慢慢走以后的路。

　　那是《相约星期二》里的名言吧，“与自己和解，是人生最难的事情”；也许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与自己和解，是人生最后的艰难”，因为，和解之后，我们便不再勉强，不再等待，不再坚持。那些缠绵的焦灼，孤单的痛楚，未尽的执念，在放手的一刻，都将如开过和未开的花朵，随风而落。
　　——纷纷烟尘，归于泥土，余生平静，一如归宿。

　　可是，有些事，谁能说得清因，谁能说得清果，谁能真正放下，谁能彻底解脱？

　　宋丹丹在新书里回忆自己的离婚：是她有了外遇，提了分手，为什么还淡淡跟着一句“他没有指责，也没有挽留”？等友好的办完了手续，偶然间，看到绯闻女友给前夫一条条发的信息，她一样，在无人处，泪倾如雨。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伴随她的，到底，是平静的释然，还是哀怨的寂寞？

　　我们只知道，很多年后再次与吴相见，她，执方外礼而已。

　　沉默是最后的尊严，遗忘是永久的纪念，陌生是一切的终点。

　　不会再有提问，也不会再有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