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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见 ...

  •   2、
      小四儿醒来不知道是谁给他盖的被子,直觉是狄富荣那小子,想起他的那张大黑脸,自己就先乐了。
      狄富荣连着好几天没来,小四儿有时候就想着他的样子坐在窗台上吹笛子。小四儿以前对着人吹笛子,总是故意吹得矫揉造作,眼里却是一片轻佻,叫人说他吹得好也不是,说吹得不好也不是。
      此刻对着空无一人的秦淮河,小四儿的笛声忽长忽短,忽悠扬忽紧凑,时而低吟仿佛轻诉,时而高歌仿佛欢唱——却都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最后成了化不开的哀愁。每到这时,小四儿便不吹了,长长一叹气,叫秦淮河也跟着害了相思病。
      狄富荣第二次来的时候果然没有化妆,穿着干净的月白衫子,不像捕快,倒像个书生。他不习惯地拿着纸扇,笨拙打开,扇了扇,感觉怪别扭的,索性折起来,拿在手上。
      今夜兼美楼满座,狄富荣望着人满为患的兼美楼,擦了擦额角的汗。一旁引路的小倌娇笑道:“客官,您瞧,大厅没座了,您……要不要上雅座?”
      雅座?狄富荣有些犯愁,他刚发的薪水,今夜就算只在大厅坐坐也够呛了,却要他上雅座去,真是不走运。
      狄富荣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还没走到大门,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左肩。狄富荣转过身去,却是没人,转了个圈,仍是没人。右肩又被拍了一下,这回他学乖了,从左边绕过去,果然见到一脸促狭的小四儿。
      “芙蓉,你终于来了。”
      终于?
      狄富荣眉头挑了挑,有些雀跃地想,他这是在等他来?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狄富荣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问。
      小四儿噗的一声笑了,先是低着头轻笑,突然抬起眼来看他,眼底一片流光溢彩。狄富荣突然觉得这整座兼美楼里,够得到上“兼美”二字的,只有小四儿一人而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对着这样的眼神,他会醉。
      小四儿上上下下打量了狄富荣一番,一只手搭上他的肩,笑道:“洗干净了多好,像那天那副样子,要不是小爷我独具慧眼,只怕都要以为你是乡下来的卖炭翁。”
      狄富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也搭上小四儿的肩膀,两个人边笑边往外走。
      小四儿在秦淮河边上的名气大,船家见了他也面带七分笑——谁不知道能和小四儿一起来坐画舫的,不是名门公子,就是达官贵人,赏钱给的足足的。这回见小四儿带了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来,更是一脸的讨好,一只手比划着,便是要赏钱。
      狄富荣不懂,小四儿却清楚,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出来往船家身上一扔,说:“我租了画舫,不要你撑。”那船家尴尬,半天才下了船,见船撑远了,才骂道:“呸,婊子养的,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也有你倒贴钱养男人的一天!”

      画舫撑到河中心,小四儿才走下船头,坐到狄富荣对面去,给他斟酒。
      “为什么不让船家撑?”狄富荣仍旧不明就里,小四儿也不解释,只是笑笑,说:“小爷不喜欢,反正银子给足了,他也不敢怎样。”
      任性使气的模样十分孩子气,狄富荣心想,他一定是被这里的人给宠坏了,可这样的孩子,谁不愿意宠?
      小四儿半靠在软垫上,一手举着酒杯在饮酒,实际上却是拿眼偷瞟狄富荣,越看越忍不住笑,终于被狄富荣发现了。“你看着我笑做什么?”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狄富荣被他的一句话呛到,咳了半天,引得小四儿抱着肚子直笑。好不容易止了咳,狄富荣红着一张脸回答:“我是个捕快!”
      “捕快也可以夸长得好看。”小四儿一本正经地说,“你本来长得就很好看。”
      狄富荣涨红了一张脸,愣了半天,忽然皱起眉头,道:“我是诚心诚意与你相交,你,你,你莫要用这种把戏捉弄我。”
      小四儿也作色道:“什么把戏?什么捉弄?你是诚心诚意,难道我就不是诚心诚意?”
      气氛一下子冷了,狄富荣只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小四儿又是个骄傲轻狂的,轻易不肯开口。两个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谁也不看对方,更别提说话了。

      秦淮河上月色正好,映得一片河水波光粼粼,柔情百转,别的画舫里是莺歌燕舞,言笑晏晏,只有小四儿和狄富荣的这一只画舫里,安静极了。
      小四儿看看船外那么好的月色,对面却坐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几乎懊恼得要死,忍不住叹了口气。
      狄富荣听在耳里,以为是小四儿开始嫌弃他,心里也内疚起来,想了想,说道:“不如,回去吧。”
      “回去?回去干什么?陪客人喝酒取乐?呵,我宁可在这画舫上睡一夜。”小四儿心里窝着火,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抬起眼来带着些许怨气地瞪着狄富荣。
      狄富荣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四儿暗骂一声“没劲”,走到船头上去吹笛子。
      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支笛子,不乐意了就自顾自地吹起来。
      现下他坐在船头,静静地吹着笛子,看着翻滚的河水,笛音与温柔的波涛声相应和。狄富荣的心也被他吹软了,默默起身,走到船头上,一撩袍角,坐在他身边。小四儿扭头看他,他就笑笑。小四儿说的不错,狄富荣确实长得很好看,五官精致,生得无一不是地方,尤其是他的眉眼,剑眉星目,英气极了。而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带着些许稚气,眼睛也跟着放起光来,真是俊哪。
      笛音不停,却多了些甜甜的情意,飞起春花一片。小四儿盯着狄富荣,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兼美楼长大,也许是一件幸事。

      小四儿连着好几天都没在兼美楼现身,鸨母不高兴了,催鸨爹去喊小四儿。小四儿住在兼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独门独院,独他一份。鸨爹去喊小四儿的时候,小四儿在芙蓉花丛里画着丹青,一朵芙蓉在百花丛里,独树一帜。
      “小四儿,你妈妈找你。”鸨爹来喊他。“嗯,我在画芙蓉花,画好了就去。”小四儿懒洋洋地应着。鸨爹有些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嘱咐了一句:“你别忘了就好了。”说完转身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喊道:“小四儿!”
      “我记得呢,阿爹。”小四儿有些不耐烦了。鸨爹却走回来,耐着性子问:“小四儿,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小四儿手下一抖,一笔错开,芙蓉花毁了。
      “阿爹,你胡说什么?”小四儿抱怨道,“你看,好好的芙蓉花也毁了。”
      鸨爹却不恼,仍旧问着:“前段时间,你是一个人躲在楼顶上吹笛子,前几天有人见到你和一个年轻人上了画舫,到天快亮了才回来,这几天又是神思不属的,人花了银子你又不去……”说得小四儿火躁起来,把画纸一揉一扔,直说道:“去去去,我今晚就去,行了吧!”

      鸨爹看他这样子,知道怎么劝也没用,只好放弃,边叹气边走了。小四儿颇有些内疚地看了看鸨爹的背影。这个人从小把他养大,肯教他读书习字,又教他琴棋书画,当姑娘小倌养,又从来不叫他接客,说是怕坏了他身上的贵气。真是好笑,这秦淮河上,也只有他信这些。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人出钱买他的初夜,那价钱比那些花魁还要高些。可鸨爹说不卖就不卖。
      不卖,难道还等着他考状元吗?不是没有人这样问过,就连鸨母也冷嘲热讽过,可鸨爹却不放在心上,只让他有兴致的时候去兼美楼添点生意。
      这样的事说出去,说他是小四儿的亲爹,只怕也有人信。
      小四儿叹了口气,铺开一张宣纸,想要下笔,却怎么也落下不去。一天的心情都坏了,算了还是去见见鸨母,看她有什么话说吧。
      正想着,小四儿拿了笛子往腰带上一插,就要往前头去,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四下里瞧瞧,竟是隔壁的花魁沉香,站在墙头上,冲他招手。
      这位沉香花魁也是个有名的。秦淮河边上三年办一次花魁大赛,跟考状元似的,三年换届,还要打前花魁的擂台,只有赢了前花魁才能算是真的花魁。沉香十三岁的年纪就占了魁首,如今是第六年了,连着三届,硬是占着花魁的位置怎么也不挪窝,叫这一片秦淮河边的姑娘们银牙都咬碎了。且她如今正值盛年,多少女子在她的映衬下都失了颜色,真真是牡丹花一样的艳丽。
      然而这秦淮河上还有个小四儿。小四儿不参加花魁大赛,可沉香却知道,若小四儿是个姑娘,这个花魁的位置只怕早就易主了。可谁又不喜欢小四儿呢?沉香也是,那个放话说倒贴也要睡了小四儿的,也只有沉香这位敢说敢做的花魁了。可惜倒贴不成,沉香只好认命,听小四儿一口一个“沉香姐姐”,脸上笑得开怀,心里泪流成河。
      小四儿见是沉香,笑道:“沉香姐姐,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喊你啊?你这是去哪里?”沉香一手搭在墙头上,抵着下巴娇嗔着,一双眼睛顾盼生姿——虽然在小四儿面前,这些都没用。
      “妈妈喊我有事,我去瞧一眼。”小四儿笑笑,招招手便要走。
      “哎哎哎,别急着走啊,你搬把梯子过来,姐姐有话跟你说。”沉香指指一旁的梯子,笑得一脸神神秘秘。小四儿闻言,撇撇嘴,拿了梯子架好,爬上去,和沉香一般高,才说道:“沉香姐姐又有什么好的想着弟弟了?”
      沉香左右瞧瞧无人,仍旧凑近了小四儿的耳朵,问道:“前些日子,你和一个年轻人上了画舫?还弄到天快亮了才回来?”
      小四儿顿时红了脸,方才被鸨爹说,现在又被沉香姐姐知道了,莫非这事真的这么惹眼?“不过是朋友罢了,哪有那么严重,我以前还和姐姐你一起上画舫玩呢,怎么不见这么沸沸扬扬?”
      沉香拿了帕子掩嘴笑道:“朋友?好一个朋友,能叫我们小四儿一连好几天躲在楼顶上吹笛子,哎呀呀呀,吹得姐姐我的心都快纠结成麻花了!”
      小四儿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道:“姐姐快别取笑我了,这曲子你也不是没吹过,怎么就我不行?”
      沉香捂着嘴笑了,道:“你要知道,这一条秦淮河上,男人想睡你,女人也想睡你,哪个都乐意倒贴你,真真是我们这儿的独一个啊,多少人你都爱理不理的,可这个却不一样,人一来,你还倒贴的人家?”
      小四儿愣了,敢情缘由在这里?多少人出钱他不乐意,如今碰上个年轻人倒叫他倒贴,想来确实也算是件奇事。沉香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事情坐实,劝道:“小四儿啊,你可真喜欢那人?能叫你倒贴的,自然不是富贵人家,你可想好了,你阿爹可等着你考状元呢!”
      小四儿低头想想,笑道:“什么富贵不富贵,状元不状元的,我从来没想过。活了这十七年,我只有见到那个人才欢喜,想着那个人也欢喜,他笑我欢喜,他难过,我也跟着难过。”说着想起狄富荣笑起来的模样,那一口亮亮的小白牙仿佛就在眼前,登时就乐了,露出一对酒窝来。沉香听他这番话,心里不无震动,又见他低头含笑的样子,忍不住叹息,这个长在灯红酒绿的孩子,虽然学了一身风流,却原来这么纯情。沉香心里又难过又替他开心,柔声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四儿愣了,以后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想过。他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们只是朋友相交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一辈子,谁想过一辈子,他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何时想过明天呢?
      沉香拍拍他的小脸,劝道:“小四儿,你跟姐姐不一样,姐姐这辈子都困在这儿了,你却不一样,你不是贱籍……你可要想清楚了。”
      小四儿掏掏耳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跳下梯子,对沉香说道:“我妈妈找我呢,跟你说了这一大篇,别又给她瞧见,说我想跳槽到你家去!”
      沉香甩着帕子乐道:“好呀,你跳过来,姐姐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连人啊,都给你!哈哈哈哈哈!”
      沉香在背后笑得浪,小四儿却是红着脸逃也似的去了前屋。
      鸨母见他无非是老一套,叫他出来迎客,吹曲子弹琵琶,给兼美楼添点生意。
      兼美楼生意够好了,男女兼美的独这一家,早就赚得盆满钵盈的了。小四儿只敢在心里这么说,却不敢当着鸨母的面说,说了只怕又是一顿教训。
      自从认识了狄富荣,这兼美楼的日子也无聊起来了,他想着芙蓉什么时候来,却也知道他来不起,兼美楼什么地方,楼下坐一坐都得他一个月节衣缩食了。小四儿想着叹了口气,却忘了鸨母就在眼前,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顿说。

      入夜了,红灯笼挂了起来,小四儿在房间里化着妆,望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小四儿问自己:“这个人真是我么?”他苦笑一声,换了一身华服,准备去前面兼美楼。
      才打开门,被迎面的一身红蓝袍子吓了一跳,抬眼竟是狄富荣。“芙蓉,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四儿拍拍心口,脸上的笑容已经出来了。“小四儿,跟我走。”狄富荣却是神色匆匆,抓了他的手就走。
      “喂,你想干什么?”小四儿定着脚步不肯跟他走,连忙问,“这是怎么了?还穿着一身捕快服,你这是办案办到兼美楼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果然穿着捕快服人也帅气多了,正衬了他一身的正气。
      “来不及说了,小四儿,快跟我走。我一定要带你走!”说着竟弯腰将小四儿扛了起来,无视小四儿的大喊大叫,大步往后门走去。快走到后门时,却又停住,硬生生了往围墙那边走。边走边问:“围墙那边是什么地方?小四儿,你听话,我,我不会害你!”
      不会害他?那是要抢他回家做“捕快夫人”?小四儿真为自己在这时候还有心扯闲篇给逗乐了,可马上就收起了笑,骂道:“狄芙蓉,你有本事把我放下来说吗?把我放下来!这一片都是人,你跑不掉的!”
      “哟,这是来抢亲哪!”
      一声俏生生的笑语从围墙那边传来,小四儿抬眼看去,不是沉香是谁?
      “沉香姐姐你快喊人,这人疯了!”小四儿吼道,听得狄富荣好不无奈,只好把他放下来,求饶般地说:“我的好小四儿,我没疯,我,我是来救你的!”
      沉香在墙头听到这句“我的好小四儿”,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再见这人一身捕快打扮,端的俊美帅气得很,心里也不由一动,赶紧劝道:“小四儿啊,我看他是好意,你就跟他走吧。他敢对你不好,再回兼美楼来也一样。”
      小四儿一脸的不情愿,这么无缘无故的就跟人走?私奔吗?他小四儿是什么人?跟人私奔这种事……他好像还帮秦淮河上的姑娘做过?
      小四儿正左右为难,忽然后脖子挨了重重一击,只觉天旋地转,晃悠悠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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