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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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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烟花三月,杨柳飘絮,春风徐徐的日子,春花开得烂漫多情,叫人也不由得春心荡漾起来。还没到晚上,秦淮河边上已经亮起了一排高高的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曳生姿,仿佛多情的女子,招摇着柔软的水袖。
红灯笼亮起来没多久,街前便有了人影,当夜色越深,街上的人便越多,若从高处俯瞰下去,这里竟渐渐的成了人来人往的集市一般,只不过白日里的集市贩卖的是货物,这里贩卖的是美色。只要瞧瞧那些站在楼上、门口,甚至站在街角挥着五颜六色的丝帕的女子,你就能知道那些在街前流连的总是满眼色光的男子。
尤其到了春日,那些令人生情的日子里,这些男人,有的肥头大耳,有的满口黄牙,有的附庸风雅,有的自视甚高,可一旦进了这些秦楼楚馆,全都是一副样子——急色鬼的样子。
小四儿背靠着兼美楼三楼上的柱子,一只脚踩在横栏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支横笛,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的人山人海,迎来送往。
兼美楼之所以叫兼美楼,只因经营此楼的夫妻俩想招揽更多的生意——兼女子与男子之美,是谓“兼美”。那些美丽的女子在招摇着水袖,展示着妖娆的线条,而那些年轻俊俏的男孩子们则在人群里穿梭,端茶倒水,有轻佻含情的眼神,只等着一个顾主肯赏脸多瞅他们一眼。
这里的男孩子们都是如此,只除了小四儿。
小四儿是鸨爹鸨母在兼美楼前捡来的,那时候正是春末,花期将尽反倒盛放出一种极致的美。鸨爹鸨母多年无子,虽然有一楼的姑娘小子,却还是比不上一个亲生的孩子。鸨爹鸨母姓谭,当日捡到孩子的时候正是初四,本给他起名谭四,然而秦楼楚馆里少讲姓氏,便省了谭姓,只唤作小四儿。
那一年小四儿七岁,鸨爹带他去城隍庙会,遇见个“大仙”。那个“大仙”追了鸨爹一路,口里直喊:“你个腌臜人,手里竟抱着个贵人,真是天下稀奇事!”鸨爹本不信,当日楼里来了几个文人雅士,包了间临河的房间,只喊了几个姑娘小子弹琴唱曲,并不为了寻欢作乐。小四儿难得勤快一回,给几位老爷端茶倒水,被一个老人家拦下,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喊了鸨爹来想带他走。鸨爹不肯,老人家叹息良久,才说:“这孩子清贵,这里虽不干净,但千万给他读书习字,以后没准有大出息。”鸨爹满口应下,又请老人家给起个名,不想老人家沉吟许久,方说:“名字不是要紧事,小四儿挺好,以后自有立名的时候,现在起了怕有些妨碍。”又对小四儿说:“你命里只怕有劫,须记得,逢‘芙蓉’方解。”
小四儿那时还小,老人家说了一大篇,他只记得“芙蓉”二字。从此后在屋后的小花园里种满了芙蓉花,围着一方石桌石椅,上面架了个小凉亭,就在这里读书习字,倒也自在。
这一眨眼就是十年过去了,小四儿长到了十七岁,出落得俊俏风流,又是在秦淮河边长大的,秦楼楚馆的把戏学了个十成十,招蜂引蝶,就连隔壁馆的花魁都放话:“让小四儿陪一夜,我给他□□,不要他钱,我倒贴!”
即便这样,小四儿也不过冲花魁抛了个媚眼,仰天大笑出门去。花魁又如何?这一条秦淮河上,不论姿容还是才艺,又有谁能及得上他?
小四儿正看着好戏,忽听到鸨母拖长了音调吆喝:“小四儿嘿!”
“在呢!”小四儿懒洋洋地应道,“妈妈有什么吩咐?”
“卢员外出金一百两买你琵琶曲儿一首。”
“得嘞!”
小四儿走到楼梯边上,往扶栏上一坐,顺势滑了下去。
那弹琵琶的花台就在楼梯边上,楼梯下是空的。小四儿沿着楼梯快滑到二楼时,一个翻身从扶栏上掉了下去,引来楼下一片惊呼,却见他一手抓着帷幔纵身一荡,稳稳地落在了台上。一片喝彩声此起彼伏。
台上的姑娘含笑将琵琶递过来,小四儿调皮地眨眨眼,引来姑娘家红晕飞起,羞答答地下了台。
小四儿长手长脚地往矮凳上一坐,抱起琵琶,还没动指,却先笑了。“卢员外想听哪一首?”
“不拘哪一首,只管奏来。”鸨母在一旁用手绢掩着口,吃吃地笑。
“好!”小四儿应道,手指一动,却是一曲《十面埋伏》。
卢员外上了年纪,正想听个柔媚多情的,不想琵琶弦一响,差点没把心脏病吓出来。鸨母知道小四儿的德行,少不得又是一顿安抚。
小四儿正弹至酣处,突然瞅见台下小倌引了个高大的男人坐到了一张桌子边上。那男人不怎么起眼,衣服半旧不新,看起来就知道不是个阔客,想来是第一次来,紧张极了,不住地四处张望,连引路的小倌都有些看不下去,随意敷衍了一番就走了,半天也不给他上酒上菜。
小四儿却来了兴致,光是看着那人的背影,宽肩窄腰,长身玉立,那正脸必然差不到哪里去。他曲子弹完了不等鸨母开口,就几步下了台,往后面去了。鸨母骂了几声“臭小子”,只好继续给客人们赔笑。
去了后面,和小倌们换了衣服,小四儿端了酒菜熟门熟路地走到那穷客人的边上,把酒菜一放,屁股也顺势坐了下去。
“客官,您要的酒菜。”
小四儿的眼角擦着淡淡的桃花色,顾盼多情,那男人一望见他,顿时被吓了一跳,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我没点东西啊。”
那男人的容貌倒有些意思,脸上黑黑的,颇有些像包黑子,额上只差一轮半月,留着络腮胡子,真心不好看,却有双绝色的眼睛,目若寒星。这里灯火通明,火光折射在他的眼里,亮在小四儿的心底,竟叫他神也为之夺。
小四儿扬起轻佻的笑容,凑近了那人,低声道:“客官似乎第一次来,在这儿,不点些东西,才叫人怀疑呢!”
那人果然警觉起来,正要四下里打量,却被小四儿一只手挡住,捉着下巴直对着他。“这里还有人比我更好看的么?”
那人脸红起来,透过那张黑脸,竟变成了黑红色,小四儿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人只好讨饶:“这位小公子,求你了,我只待一会儿。”
“待一会儿怎么够?”小四儿笑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眯起来,笑得那人心头直跳,“只怕要待好一会儿呢。”
那人眉头一跳,捉了他的手腕——这手腕真细啊,像个姑娘家——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小四儿忍着笑,眨着眼睛凑近前,问:“来这儿的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寻、花、问、柳。你说一会儿,怎么够呢?”
那人给吓得张大了嘴,直愣愣地看着小四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小四儿却是忍俊不禁,枕着臂弯,笑痛了肚子。
“小四儿!”
猛然听到鸨爹的吆喝,小四儿差点惊起应声,猛然想起自己这身打扮,赶紧缩起身子装作没听见。不想那人却是拍案而起,把小四儿给吓了一跳。
小四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鸨爹引了一群人正准备往二楼走。那群人中围着一个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男人,最外围的几个像是保镖,四下里打量,瞧见小四儿这桌,似乎皱起了眉。
不好,这个笨蛋!
小四儿赶紧站起身来,双手勾住那人的脖子往下一带,嘴里说:“好好好,客官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小人照做就是了。”
那人却是被小四儿的一出接一出给整懵了,想拉开小四儿的手,跟着那群人一起上楼去,却不想小四儿的手劲儿也大,竟被他拉着跑。
小四儿拉着那人直接上了三楼,进了房间,把门一关。那人才想着说话:“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真的不是来,来,来……”
“来什么?”
小四儿笑了,这人真是可爱,想说“嫖”却说不出口,不知道多少读书人说起“嫖”字也是面不改色的呢。
那人纠结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求饶般地抱着拳对小四儿说:“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有要紧事要做。”
小四儿背靠着门,抱着手臂,眼角带笑,撇着嘴看他。“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我叫狄富荣,是个捕快。”狄富荣倒是很正气凛然地回答,说起自己的职业一脸骄傲。
“芙蓉?芙蓉花吗?”小四儿的眼睛一亮,笑吟吟地问,完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
狄富荣一头黑线,皱着眉头纠正他:“是富荣,富贵荣华的富荣。”
“听到了听到了,芙蓉花的芙蓉。”
小四儿甩甩手,就是固执己见,一边说一边走到里屋床前,把踏脚搬开,摸索了半天,拔出了一个软木塞。
狄富荣看他捣鼓半天不理自己,摇摇头就要走,又被小四儿喊回去:“喂,狄芙蓉,你去哪儿?想去下面偷听啊?哪里有这里安全?”
狄富荣闻言走近前,竟见地板上有个一寸见方的小洞,正对着楼下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些人,可不就是狄富荣要找的人?趴在洞前,连下面的对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狄富荣简直大喜,赶紧趴在洞前,专心致志地偷听他们的谈话,竟把小四儿丢在一边。小四儿也不恼,就坐在床上看着狄富荣,看着看着,竟不由得笑起来。
楼下的人似乎走了,狄富荣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小四儿在床上不知何时睡着了。狄富荣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想拍醒他,却见他睡得香甜,那睡容真像个孩子,实在不想扰了他的好梦,只好将他轻轻放躺下来,找了被子给他盖上。
做了这些他正要走,却被人一手拉住。“嘿,芙蓉,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么?”
狄富荣回头,见他睡得正香,想来竟是梦话。听说,说梦话的人,不管你问什么他就会说什么,狄富荣好奇心起,俯下身问道:“那你叫什么?”
“我叫小四儿,兼美楼的小四儿。”
狄富荣愣了愣,他第一次听说小四儿,听起来倒像是个小孩子的名字,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倒是牢牢地记在心里。
“晚安,小四儿。”
小四儿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突然又说道:“以后不要往脸上抹黑墨了,真丑。”
狄富荣擦了擦脸,一手的黑,自己也笑了。
出了兼美楼,狄富荣走了几步,迎面走来一个姑娘,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感觉随时会倒下去。狄富荣忽然伸手拦住了她,问道:“你知道小四儿吗?兼美楼的小四儿”
那姑娘先是对他抛了个媚眼,听了他的话,却是一脸的泄气,撇撇嘴,说道:“秦淮河边上谁不知道小四儿?兼美楼的心尖子,头一个卖艺不卖身的主儿,就差把他供起来了。还说什么以后会是贵人,呵,逢场作戏的话,也有人信……”姑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还没说完,狄富荣就打断了她说了声“多谢”,带着一脸的傻笑,自顾自走了。
姑娘冲着狄富荣的背影骂了句“神经病”,甩甩帕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