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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讹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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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送走女魃,这苏州的雨似撒了欢儿,一下就没个完。板着指头,才发觉这都到了六月的下旬,梅雨已至。
空气太潮湿,所以很少有人上街了。这样的窄街陋巷,更是让人不想探入。
这般,店里冷清了很多。
雨夜淋漓,睡不着。我便起了身站在回廊里看雨,不觉腿站得有些发麻。
肩上忽地一重,温暖的感觉就包裹了我。敖悟替我系好斗篷,站在我的身侧,眼神责怪我深夜不归屋子,却在这里吹冷风望冷雨。
“我想到了从前在的事情。”我觉得天是有些凉了,拢了拢斗篷,“这斗篷是很久以前的我给你的吧?放得可真久。”
敖悟点头,满脸的感慨。我上下翻看了一下,这是上好的蜀绣,我跋山涉水到蜀中求得。后来下了狱,遇到敖悟,就将斗篷送给了他。
“那个时候,你衣不蔽体的……”我正要想当年,敖悟就慌忙地捂住我的嘴,不想我将那让他难堪的陈年旧事重提。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闪躲。我心里觉得逗他好玩,还是就着他捂嘴的手就呵呵笑着。
敖悟有些恼了,但又拿我没办法。急吼吼地就用手使劲按着我的嘴。他的手很燥热,有一股淡淡的茶香,按在我唇上,竟像是被人使劲地吻了一下。
我愣了,他也愣了,却没有放开手。
神色深邃情深。
“敖悟!”我回过神来,踮脚跃到了廊上,“傻啦吧唧的,快回去睡觉!”
敖悟的眼里有几分受伤,我故意不去看,将目光移到外面。那风雨竟然忽然开始飘摇,潮湿中有一股凌厉的气息铺面而来。
是他?
我脚下用力,也顾不得院中落雨。从这边的栏杆上越过院子,落在了另外一边的栏杆上。从这边,可以看到街上的景象。
窄街上的湿气很重,路面也极为湿滑。一柄黑伞杵在店门口,伞下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间轻抚门边的九瓣桃树。
我心里一紧,倚靠在木柱上,方才用力过多,站在栏杆上的腿有些发软。有风略过,被打湿的斗篷微扬。上面却又一滴过重的雨水被风带出,直直地往那黑伞上砸去。
咚。
轻轻的一声,在杂乱的风雨声中,我却听得真切。水滴落在黑伞上,绽放出破碎的花朵,复又不见。我似乎看到伞下之人愣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
伞面抖动了两下,缓缓朝一边倾斜。那些雨水全都迫不及待地朝着低端汇集,融合成一片,落去地下。
伞下人的面容,渐渐显现。
陌生的容颜,剪着干练的短发,唯独不变的是那苍白的肤色,和淡漠的眸神。这么多年,不管他变成何种样子,我总能认出。故人携旧事,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莫名觉得亲切。
他仰视着我,我俯视着他。
文命的红唇扯开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又见面了,小山。”
我眼前一阵眩晕,险些摔倒下去,多亏敖悟在身后接住了我,将我放在地上。靠在栏杆上,我的目光不停地在他脸上乱绕,却问出了让自己都啼笑皆非的问题:“你怎么总是这么白?”
文命在下面显然也是一愣,不知道如何对答我的问题。思考了片刻,才说道:“你的样子还是没变。”
“自然是不及你的,一百年一个样子,多新鲜。”我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敌意。
他笑了笑,不说话。目光在桃树上流连半晌才幽幽开口:“你最爱听故事,我给你带了你感兴趣的东西,算是见面礼。”
文命的手指轻轻一勾,地面上泛起淡淡的光华。那光圈里困着的活物似兔,耳朵却比自身的身体长出数倍,如轻纱薄锦般漂浮于头顶,雪白的背上印着朱砂色的繁复图腾,红宝石般光泽的眼竟然怨毒地盯着我。
“这是何意?”我嗤笑一声,这无端的兔子,对我竟满怀敌意。
文命也笑道:“此兽名为讹,小山不会不认得。”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我倒是不惊讶他手握着这样一只神兽,却不知送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见我一脸疑惑,他又道:“方才我见这讹兽在门外徘徊,似乎是想潜进你的店里做什么。替你抓了它来,现下看来,这讹兽与你,似乎有什么恩怨可讲。你素爱听故事,何不听它说说?”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越来越好奇,那讹兽看我的眼神也越发怨毒。若说仇怨,我与它根本就没见过,这样一来,故事怕就没有难道简单能结束。
我不理他,反而转头去问被困住的讹兽:“你岂不是弄错了,我没见过你,又何来的仇怨。”
伏在光圈中的讹兽有些躁动,它想要挣脱束缚却徒劳无功,只凭着一双眼睛盯着我,却不说一句话。
“想听故事,又为何不请进店中?难怪讹兽生气了。”文命在一旁淡淡说道。
我转头,示意敖悟去开门。敖悟迟疑地回望我,让文命进来,的确是很危险。我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让他去开门。
是福是祸,听天由命。
片刻,我听到楼下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文命对我笑了笑,随后将黑伞收到一边,便引着讹兽进了门。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下了楼去。
“你的店很雅致。”文命四处看了看,随意地坐在了一张桌子旁,“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来。”
“也是最后一次。”我淡漠道。
文命倒是对我的不客气不以为然,他打量着我:“你穿现代人的裙子,很好看。”
我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又怕自己的情绪被他看出来,忙说道:“你是进来叙旧的那我就不奉陪了,雨大路滑,回去的时候小心着点。”
“这么快就开始赶我走?”文命却没有要起来的一起,他一只手操纵着讹兽将它升到了桌上,“故事,你都还未听。”
我暗自叹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自若。支会敖悟用暖炉烧水,我独自坐在躺椅上:“开始吧。”
“你们总是这么直接么?”文命一脸无奈的样子,“茶还未上,不如我们谈些其他的。”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我别过头,看着窗外的夜雨。若是在以前,我早已和他动起手来,他也从不会坐下来想要跟我谈谈。
文命没有说话,屋外的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除了雨声,还夹杂着沸水声。我在良久的沉默中站起身来,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撮花茶放在茶杯中。
沸腾的水搅拌着单薄的花瓣,不消几下,花瓣支离破碎。我与文命,又岂不是这经不起拍打的花茶?任何的情,哪里抵得过热烈的质疑。
“你出神了。”文命轻抿了口端上的茶,从茶味里竟品出我没有用心。
“茶也喝了。”我转目看向一直对我怒目而视的讹兽,“你也该结了咒禁,让她说话。”
文命的睫毛在氤氲的雾气里颤抖了几分,他抬起苍白的面庞,勾起一丝凉薄的微笑:“好。”
指尖轻点,那禁锢讹兽的光圈四散开来,却化为数条光带圈住了她的手脚。讹兽痛苦地尖叫着,文命蹙眉道:“结了所有的禁,它会伤你。”
我心里觉得有些讽刺,作为一个心心念念想要杀我的人,又何必在这里假仁假义地怕别人抢了我。
“有何怨恨,你且道来。”我直视着讹兽猩红的双眼,那眼眸里翻滚的恨意,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讹兽露出尖利的獠牙:“你!我要将你撕碎!生吞活剥!我要杀了你……”
我轻哼:“我可见过你?”
“哈哈哈……”讹兽发出惨烈的笑声,“你倒是贵人多忘事,若不是你,我……我怎么可能……”
说着,她竟然有些哽咽,一滴血泪莹莹地滴落在桌上。这般的眼泪,竟沉重地无法飘荡起来。
我心头一沉,此事必定与我有牵扯,但我将记忆翻遍,都找不出与讹兽有任何瓜葛的。
阿桃和染香已经闻声下了楼,见到文命安然地坐于殿中,二人都有些紧张了起来。更是疑惑地看着我,不明我的用意。
我本想开口问个究竟,文命指尖轻点,一股白烟从讹兽的头顶冒出,她渐渐安静下来,白雾也越来越具象。
雾气中隐约有人影晃动,我皱眉,他这是强行地窥探了讹兽的记忆。不过看此刻情况,她不会静心跟我说什么。
白雾剧烈地晃动了几分,逐渐安稳下来。
我示意她们都坐下,还是不禁瞥了眼文命。就算他换了万千种面容,我依旧能清晰地记起当初他温良端方的样子。
呵,真是可笑……
回忆像一条不安的河流,万物在里面载浮载沉。那些暗流是如此无礼湍急,将我们撞得遍体鳞伤,但离开了这条河流,我们又该去哪里寻找赖以生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