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烟(上部)》袁子弋

83、第八十二章

　　痛殇
　　夜晚总是这样寒冷孤寂吗？为什么今天连暖阁里都这么寒冷？脸上冰冷的是什么？是泪吗？
　　离烟转过头，轻声道：“天都快亮了，你陪我一夜了，我没有事情了，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做事。”
　　“郡主——”柔雪跪在榻旁哽咽着，“奴婢不累，就让奴婢再陪您一会儿吧。”
　　“我真的没事了，你下去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郡主——”
　　“下去吧。”
　　“——是——”
　　离烟微笑着看着柔雪退出去，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到死都要伪装坚强？可笑还是可悲呢？手伸进榻枕下，触到一阵寒凉，轻缓地摸出来，防在掌心，贴在心口，让身体残存的温暖感受着刀鞘的寒凉，彻骨的寒凉，前所未有。
　　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妹妹，没有了原本是小伙计的小和尚，没有了以前的兰陵，没有了敬妃娘娘，没有了第一个孩子，没有了抛弃自己的丈夫，没有了第二个孩子……自己的一生竟然都在失去！什么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悔恨，痛苦和无助。没有了一切，那还为什么而活着？麻木自我也不能真正逃避已经失去的痛苦吗？
　　离烟起身轻飘飘地走到前殿的一隅，看着眼前神社里肃穆的神像，笑了起来：你一直在耍弄我是吗？低头看着自己无力下垂的手臂，冰凉的手里一只匕首竟是那么重，仿佛胳膊都要被拉断了一样，费了好大力气举起来，抬到面前把开刀鞘，自己满含泪水的眼睛映照在那窄窄的一柄薄钢上。
　　“把它带在身旁，用它来保护自己，如同那天我用它来保护你。”
　　兰陵用它刺伤过肃顺王爷后，这把匕首就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可是保护自己了吗？它一如它的主人一样，把自己抛弃得彻头彻尾，但又一直在自己的身边相伴！这是为什么？！为了对自己罪孽的惩罚吗？兰陵，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我可以忍受一切，但无法忍受你对我的置若罔闻！明明已经相爱，日日相见却又要我对行如陌路，苦苦压抑着自己来赎罪来偿还！
　　疯狂地遗忘，疯狂地麻木，疯狂地做所谓的郡主和夫人，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以疗度我心底最深的伤痛，我盼望着新生，你和我共同的新生，可以如同我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慢慢地孕育出来，我失去你，却得到新的寄托，新的生机，我感恩于神明给予我再一次重生的机会！我如此感恩戴德地等待着，不再计较以往的失去和痛苦，可为什么又要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惨败而退？为什么又要我再一次伤得鲜血淋淋？！
　　“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离烟用匕首狠命地掷向神像，“你说啊！你说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再一次失去这个孩子！为什么一点点生的希望都不留给我——”
　　“郡主！”柔雪几乎是推开门扑到离烟身旁，“幸亏我不放心又折返回来看看，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在干什么？您怎么能这样折磨自己？！”
　　离烟看着柔雪的泪水才恢复了一点知觉，低头一看，双手双臂都是鲜血淋淋的伤口——这些，是自己弄的吗？什么时候弄的呢？
　　“柔雪，不要哭，我们都不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可是这个孩子对于我，对于闵成都好重要，我已经没有了再次得到他的能力，闵成已经没有了斗志，宇文门阀就没有了希望了。我已经亏欠了那么多，我不能在亏欠下去了！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他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是我重生的源泉，是我用自己的血肉凝结的生命，可是我却失去了他，甚至永远失去了作为母亲的资格……我是不是杀孽太多，连上天都不能让我有所超脱？”
　　“不是的，不是的！郡主，您那么好，上天不会这样对您的！您不要胡说！我求您不要这样说！”
　　“我注定要万劫不复。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婢女，为什么会有虎符？为什么能拥有这样的爱情？为什么能够因为我而使宇文门阀消失？！我，一个婢女，有这么大的本事吗？还是上天注定让我做一个让所有人都痛苦的克星？可为什么要选我呢？”
　　柔雪听到离烟梦呓的自言自语，先是伤心而后是害怕：郡主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就意味着宇文门阀再也不可能有嫡出的男子，那么就算将军可以再娶侧妻，生出来的也是旁支……宇文阀从此就会——灭绝？！那，那么将军和宇文门阀的所有旁系会怎么对待一手造成这个可怕局面的郡主？会——杀人？甚至投靠东魏求得延存——那么就是会兵变吗？天啊！
　　柔雪不敢再想下去，她害怕，害怕她胡思乱想的结果，但这些结果也不是不可能的！宇文门阀延续的近百年了，是现在大魏最庞大繁盛的门阀，万一……就算将军顾念感情不怎么样，可那么多的家将，那么多的旁系亲属怎么会善罢甘休？而且，自从将军走后，似乎已经不再顾念郡主了，感情也越来越淡漠了……
　　“郡主，奴婢，有一个主意可以让郡主失而复得——”
　　“什么？”离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郡主，”柔雪趴跪下来，“您，您不孕的事，如果——只有奴婢知道——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我还记得送去了哪里，我——我把他抱回来——那对夫妇——反正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
　　离烟这次完全醒了，她看着眼前畏缩的柔雪，心里冰冷到极点：她，也会杀人了吗？
　　“郡主，为了保全宇文门阀，为了您，为了将军，甚至为了——为了国家，我——我们值得这样做啊！”
　　离烟闭上眼睛：“知道了。知道了。”

　　“夫人，摄政王爷来了。”纨扇在门外，看不到里面如何也不敢探头去看。
　　“知道了，有请吧。你们都退下。”
　　“是。”
　　离烟站起来，看着兰陵走进来，他瘦了。
　　“王爷。”离烟躬身行礼却被兰陵扶了起来。
　　大殿上没有灯火，只有月光的余辉透过窗檩散落一片寂静的光辉，柔和的月光在纵横的泪痕上竟然会显得那么心惊，那么刺目！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满是泪痕的面庞，看着她大灾大难后的麻木般可怕的压抑和淡定，兰陵前所未有地自责起来——自己怎么能忽视到她又受到了伤害？！加诸于她的伤害对于自己何止千万倍的伤痛！自己怎么能在一开始就推脱掉，选择放弃和离开？到现在又把她伤得这样痛！这样伤！
　　“对不起，”兰陵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只能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以为把你托付给宇文闵成是最稳妥的决定。”
　　“是吗？那我要谢谢王爷了。我很好，谢谢王爷。王爷请回吧，奴婢已经没有事了。”
　　一字一句如同尖刀扎在兰陵心上：“离烟，你不想知道菲菲为什么下毒害你吗？幕后有所主使的——”
　　“不想知道了，即使知道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离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木？你恨我，在惩罚我是吗？”
　　“不！”离烟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怒吼已经不受控制，“这些难道不是你对于我的惩罚吗？为了你的皇权稳固，我杀死了你几乎所有的亲人；为了见你一面，我间接地杀死了敬妃娘娘和还没有出世的小主；为了你的声名清誉，我杀死了那个可怜的姑娘……他们都该死吗？不！我每天晚上都害怕他们回来索命，可是我不后悔！我从来没有后悔！因为你！可是敬妃娘娘的死却是我这一生永远不能原谅的悔恨和痛苦！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她去死啊！因为她我接受你的惩罚，接受命运对我的摆布，我心甘情愿地甘当一个你放在门阀军队的棋子，为你谋取永远偿还不清的亏欠！我只是希望能忘记你，但永远也不敢忘记自己的罪孽，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偿还！可是——为什么要报应到我的孩子？！为什么让我连丧两子？！我已经无父无母，丈夫也弃我于不顾，已经孑然一身了，为什么还要我失去作母亲的资格？！难道上苍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兰陵搂住痛哭的离烟，让她颤抖的肩膀依傍在自己的怀里，感慨良多，心如刀绞，却咬着牙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搂着离烟，任她的泪水湿透自己的锦袍。
　　对不起！对不起！离烟，是我害你落到这样的无间地狱！是我没有好好地保护你！你恨我，怨我，我都只能无言地承受。加诸在你身上的伤痛何尝不是我的心底针？这样的伤痛，在你身是一分在我身就是百分啊！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不能相爱，而是明明相爱却注定不能在一起！我瞒着你，瞒着天下，甚至瞒着自己，我爱你，从往至今，一刻都不曾离弃，就算看过那锦盒之后也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感情，可是我只能压抑着自己，爱你而不能再接近你，日日夜夜忍受着思念和挣扎的痛苦——为什么哥哥留下的锦盒要告诉我——你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