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夏[网王]》长空无双

44、番外

　　迹部彦一睁开眼，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习惯性地想再闭上眼磨蹭会，然后就是在那个瞬间，浑身一个激灵像是陡然被雷电劈中一样，猛地睁大眼睛可怕地查探着周身的一切。

　　等等，眼睛？！

　　他张了张手，柔软的枝干晃动起来，鲜嫩的叶片婆娑作响地抖动着，风穿过身体的感觉是种无孔不入的瑟凉，却并未带来任何慌张，反倒是种安心的抚慰的知觉，能清晰感觉到水分子在身体中流动，身体每一个部位都浸泡在这样的凉意中，舒爽得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大张着，拼命吸收着阳光与泥土中的养分，暖洋洋得都要再次睡下去。

　　然而这种本能的惬意却没有消褪他心中半分的恐惧与震惊，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快晕过去了——此下根本就没了眼睛这种东西，反倒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具备感知环境的能力——这大概是个新收拾出来的园子，新翻的泥土还带着草叶的碎片，铁篱笆的院墙脚下堆起些整齐的枯枝残叶，他与那些零散的满天星大概是唯一被安置好的植栽。

　　迹部彦一，变成一株蔷薇花树。

　　最初他只是一株野蔷薇，被迁在纤细的竹竿人工搭建起的架子边。环境的改变叫他很不舒服，慢慢的竟也适应了。蔷薇本就是攀援类灌木，正处在夏季雨水最充沛的季节里，土地的肥沃叫他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很快他就攀爬上竹架，铺陈开一片花序。

　　日升月落时间沉迷，迹部彦一的恐惧却是一天天加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蔷薇花，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在哪里，植物的本能侵占了他为人的一切感官，他都想不透是自己做梦变成一株蔷薇，还是自己本来就是株蔷薇，只是侥幸梦见自己成为人……可若这是一场梦，又未免太真实了些。

　　他焦急着，恐惧着，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了，直到叫他看到搬进这住宅的一家人。

　　男主人笑着对他的夫人说：“先前我特地过来一趟该是值得的吧……看这花，开得多好。”

　　发丝微卷笑容温暖的女主人转头对着丈夫笑了笑，弯腰把怀里的女儿给放在了地上，小小的娃娃脚踩着柔软的长满四叶草的园圃，年纪还太小，腿骨柔软，走起路来甚至都还带点蹒跚，她一步一步认真往前走，乌黑软篷的发上坠着银铃，走起路来一声一声分外动听，她的母亲张着手臂跟在后面，预防着在女儿跌倒之前把女儿抱起来。

　　小娃娃最后稳稳停在这一片蔷薇花圃前，她仰着头，似乎有些吃惊地望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花。柔嫩的脸颊娇软似春花，眼瞳是琥珀色的，像是一涵清澈的水泊，眉心点了朱砂，懵懂的模样美得能叫最硬的心肠都柔软起来。

　　蔷薇枝蔓随着风慢慢飘动着叶片，花序一颤一颤，她的视线便随着花一抖一抖，然后转过头，指着花开心地对着父母笑了。年轻的夫妻也跟着笑起来。

　　迹部彦一的魂灵终于脱出了蔷薇的躯壳，但他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花丛之中，不得动弹，他只是望着那个小小的娃娃，陡然间泪流满面。

　　‘……妈妈。’

　　一家人在这里住下。男主人从事的是建筑行业，女主人是位花艺师，花园除了最初的格局是男主人打下，其余一直是他的夫人在拾掇。

　　周身又出现了各式花草。蔷薇却始终被留出足够的空间自由蓬勃地生长。

　　迹部彦一微笑着坐在蔷薇的灌木丛中，静静看那个娃娃长大。

　　花草也该是会很喜欢这样的孩子吧。比起绝大多数人的浑浊，她身上所带的气息实在是通透极了。连春发的花枝都没有这般自然纯粹的美罢，那般蓬勃的生命力，比最温柔的阳光还要和暖舒适呀。就像他曾在相册中见到的颜容，一点一点，朝着他所熟悉的模样改变。

　　然后，恰逢巨变。

　　何等惨烈的车祸，望着那个眼神呆滞通身像是蒙上一层灰雾的孩子，即使是植物的躯体都叫他感觉到了近乎窒息的疼痛。

　　‘不要哭泣……请不要哭泣……’

　　他的呐喊无法被任何人听见，那个孩子被带走的时候他站在花间痛得就像是快要死掉一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在更漫长的时间里看着园子又一点点荒废下去，他以为那孩子不会再回来了，可心里却始终期盼着，因为他知道，这个地方是妈妈的私产……她一定会回来的。

　　后来，重新回到这里的女孩，依然还是旧时的美，只是眼神变得格外静寂。

　　她微笑地收拾屋子，微笑地打理花园，篱笆的铁墙成了与世隔绝的牢壁，她所有的真实被封存在这个盛放着蔷薇的院落中，她已经关闭了心脏与世界连接的通道。

　　迹部彦一看着她继续长大。看她一个人疗伤，一个人上学，看她跟熟识的人打招呼、说话、微笑、来往，他已经能离开蔷薇花丛了，可以随着风飘来荡去，却无法离开这个院落。

　　于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坐在窗台上，趴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屋里的女孩。

　　‘妈妈，请不要伤心。’

　　意外的变故发生在她18岁夏季的某一日。

　　他坐在栅栏上，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回来。他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变成植物的事实，然而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的色彩都只剩下这个女孩。已经很久很久没想到那些身为人时候的事了，他觉得自己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等待着她长大。

　　阳光很好，所有的枝叶都很满足，直到一种撕裂般的疼痛随着空气的裂缝传达到身上。

　　那种疼痛是无形的，花树并未受到损伤，只是他作为一个飘游的魂灵被这种空间的伤痕所波及。紧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木槿花的灌木丛后，那么凭空的，突兀的，就出现了一个孩子。

　　迹部彦一瞪大了眼睛死死注视着他。

　　紫灰色的头发，深蓝的眼睛，实在太过熟悉的颜容，他在看到这孩子眼角那点泪痣的时候，整个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后来他看着他的女孩回家，看到那孩子害怕又故作镇定地牵上她的手，看到这一场应该在时空允许之外的相遇，那些被封存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过来，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父亲说，我遇见她……很早很早了啊。妈妈不说话，只是转头看父亲，然后笑。

　　干爹无数次跟他抱怨，你爸说了他七岁就遇见你妈了，可我死活想不通是怎样的相遇啊。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奇迹啊。

　　*

　　在迹部彦一眼中，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概念呢？

　　冷漠的，霸道的，华丽的，内敛的，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动，都叫人敬畏到要深深埋下头去不敢看上一眼，颜貌的俊美叫人不知如何去形容，骨子里流淌的全是浓重得要满溢出来的骄傲——就像他钟爱的玫瑰花一样，纵然年龄的增长叫那张扬热烈的锋锐融入岁月的从容与闲适，依然呈现出绽放到极致的鲜活与华美。

　　可是这样一个人，他也是会笑的。他笑起来，眉目间所有的锋芒都隐没不见，通身冷漠的距离感会化作絮柳琼花的柔软轻腻，眼神会很温柔很静谧，那仿若海洋般的深蓝瞳仁也不再有任何起伏汹涌的浪潮。可是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叫他露出这个模样。

　　从记事起的整个幼年时光，迹部彦一被祖父母捧在手心，他什么都有，唯独缺了两个本该最深刻的影子。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过期许。直到后来，他被牵着手走进一个陌生的庭院，仰头望见门廊下牵手交谈的两个人，他们转过身来，迹部彦一脑中空白的地方才被填充了画面，噢，给予我血脉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他也是憧憬过的——没法不承认，他也曾憧憬的。

　　迹部景吾是个极耀眼的人。耀眼到甫一眼就能牢牢抓住你的眼球，叫你根本不能分散注意投注到别的地方。明明越年长气势越是内敛越是沉默，那样融合着优雅与压抑的独特魅力却还是叫人情不自禁向往。而迹部碧香是个很温柔的人。怎样的温柔呢？和风悄无声息掠过枝梢，轻巧到舍不得唤醒花蕊的小心翼翼，露珠萦回于荷叶，荷叶温含着这一份清凉，悄悄缱绻叶梢都不舍阳光将它蒸腾的依恋。她一笑，连花都会忍不住饱绽花蕾的吧，看到她，哪怕身在严冬腊月的酷寒中，心中都会被软和到极点的温柔所填满。

　　相像的人之间大概总会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很长的时间里迹部彦一都是这么以为的，然后怎么都跟父亲处不惯。可是妈妈不一样啊。他一眼见到她就那么那么喜欢她。

　　能被妈妈注视着是件多幸福的事呢，若她能给予一个笑，整一天都能像是浸泡在糖水中一样，甜得满心欢喜到说不出话来。

　　可是迹部彦一自己也很清楚，他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这两个人最爱的就是彼此。作为母亲当然会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只要父亲在，妈妈的视线就永远落不到他身上，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他原本就觉得儿子碍事，妈妈是他的眼珠子，重要到一眼看不见就会心慌得不行。

　　迹部彦一一度不理解这样的相处方式。这世上真的会有一种爱情要像他的父母一样形影不离？为什么他的父亲看上去总觉得妈妈会消失一样？相爱，就像下一秒世界就会终结一样守候着彼此。他会嫉妒，会悲愤，最后无奈地接受一个事实，哪怕自己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也只能远远旁观着。

　　那个时候迹部彦一想不通，可他在作为蔷薇花的更长时间里，亲眼看过了这场故事。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年幼时的父亲也能这么别扭倔强。他看着那个女孩笑着拥抱他，温柔地亲吻孩童的额，牵着他的手在花园里转圈圈，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所以怪不得他小时候，父亲那么不喜欢他……原来，真的如此相像啊。

　　那么霸道又专-制的爱恋，满心满眼都是这样一个人，会想要她的眼中全然是自己也无可厚非的吧。所以有一天也会惶恐着，自己不再是唯一。怎么办，这样一想，开始同情父亲了呢。

　　‘妈妈，这就是童话的开始吧。’他坐在秋千上，温柔地注视着这一段时光。

　　蔷薇进入花开得最灿烂的时节，七岁的孩子像他来时那样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迹部彦一趴在落地窗前担忧地望着沉默的女孩。

　　蔷薇花在晚风中轻轻颤抖着，夜色散尽，清晨的阳光照耀的鸟语花香天地一片欢畅，他看到她站在门口轻轻的笑容，他的眉眼也控制不住地舒缓起来。

　　“唔，花开得真好呢。”她对着满园的蔷薇有些惊讶地笑道。

　　花中的魂灵站在她身边，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伸不出手，最后还是站在那里，只是笑。

　　后来十六岁的少年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的时候，迹部彦一竟不觉得丝毫意外。

　　年少时的父亲褪去了几分童稚，从里到外，满是年青特有的张扬与锐利。正是最美的年纪，像是新绽的花硕一样耀眼亮丽。

　　他看着他们交谈，看着他们一起做甜点，看着他们坐在书房欣赏音乐，他游荡在院子里，拼命吸收着阳光与土壤中的养分，懒洋洋的，满足的不得了。

　　然后他知道了为什么父亲独独对深红的蔷薇情有独钟。原本以为是深红的颜色浓重得叫他喜欢的缘故，可原来……是因为那是妈妈在最初之时曾送给他的一朵。

　　他跟着妈妈学过花艺，自然知晓深红蔷薇的花语。

　　只想与你在一起啊。

　　命运把父亲带到她身边，这是不被时空印证的错漏，所以说不出口，所以无人知晓，可是经历过这样的相遇，哪里还会忘却，就算记忆消失，身体还是记得的。

　　少年消失的时候，迹部彦一已经有些猜到接下来的发展。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第三次相遇会是这样可怕。

　　那夜下着很大很大的雨，他正小心翼翼铺陈开枝蔓，替刚栽下的玫瑰苗遮挡风雨，然后感知到被撕裂的虚空中那种熟悉的波动。隔着很远，但却无比清晰。

　　‘妈妈，妈妈！’他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用力敲着窗子，所有的动作都不为现实所反馈，就像他所说的话都没人能听到，可是他还在控制不住，害怕又慌张地喊着，‘救救他——妈妈，救救他！’

　　他看着她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冲出屋子，在院墙上翘首望着，看到后来梅田医生帮她把年轻的父亲带进屋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大概就是在那时才稍稍明晓了吧。命运该是有多眷顾父亲，才会恰好在他遭受生命危险之前将他带到最安全的地方……错乱的时空将两条原本不该相交的轨迹缠绕在一起，因为连相遇都是命运的赐予，分别更不由人所控制，经历过这样神奇的过往，害怕着有一日命运收回这样的恩惠也应该的吧。

　　越是深爱，越是恐惧着别离与忘却。

　　年青时的父亲已经出脱有后来的形容与气势。可在她面前，又会收敛了一切静默回望。

　　舍不得，留不住，不能倾诉，到最后也只能微笑着告别。

　　迹部彦一坐在院墙上等待那两人回返。那场花火大会他没有看过，但他想，该是美到怎样的地步，才会有后来的刻骨铭心？

　　可惜，最璀璨的焰火之后，注定是最惨痛的一场别离。

　　他看着她在空空的院落中等待那个人再次到来。等过了这场夏天，等过了秋，等过了冬，等过了无数的日升月落，等到玫瑰花已经开得很好很好，然后知晓，他不会再来了。

　　‘妈妈，去找他！去见他啊！去见这个时空的父亲！’他冲她喊着。

　　她停留在原地，踯躅着不肯往外迈一步。

　　然后在那一年，他看着她收拾行囊……她要走了。

　　迹部彦一是知道妈妈在遇到父亲之前，曾在国外待过几年的。他立在门口，静静望着他注视了那么多年的身影离开，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精疲力竭，但到底心中还怀抱着美好的憧憬，因为他知晓，妈妈最终还是会再遇见父亲的。

　　这个故事啊，从一开始就是奇迹，美得就像童话一样。

　　经历过那般痛苦的割舍，才会深爱至此的吧。

　　*

　　三十二岁的迹部彦一猛地睁开眼，定神了好一会儿，茫然望着天花板，眼眶忽然湿润起来。

　　梦？是梦？那么真实又漫长的梦？

　　他犹豫着起身，穿戴整齐，然后到楼下的花园拣了一束白百合。

　　把花拾掇好包起来，指尖触及到冰凉细腻的花肌，他又停顿下来，那么怔怔地盯着花，眼泪就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打在百合洁白如玉的花瓣上。

　　想起妈妈与父亲曾牵着手在这个院落中散步，整个胸腔中郁结的都是悲伤与幸福。

　　这样矛盾的两种情绪交融在一起，竟也毫无违和得共存着。所以不该再怨恨了的吧。不该再耿耿于怀了吧。命运是所有人都无法违抗的权威，该庆幸的是……至少他们始终在一起。

　　沉默了很长时间，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把百合花放在一边，在花园中又择了两支花。

　　一支玫瑰，一支蔷薇。

　　他带着深红的蔷薇与鲜艳的玫瑰出了门。

　　[番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