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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活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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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孙不让都躲在林子里耍他的刀片子,不敢下山。
胡屠屠十分不解:“山下有人杀你还是怎的?”
孙不让眉头打了结,难为情地道:“山下有个楚莲睡啊。”
“楚姑娘是不会杀你的,你怕什么?去!跟兄弟们一起把这些鹿皮卖了,换些米来。”胡屠屠正努力把葫芦山贼窝改造成葫芦山猎队。
孙不让一壁后退,一壁振振有词:“那天我说了那种话,楚莲睡会认为我立刻就要找她报仇的。但其实我还要再练些时日,待我武功精进了……”
“啐!”胡屠屠猛击他脑门,斥道:“没出息的!”
倘若不是因为一位姑娘,孙不让或许就在葫芦山上住个十年八载了。然而,和木荣村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孙不让的心灵深处有个粉红的角落,那里住着村中最美丽的女子。
“怎么,你变卦了?”忽一日,胡屠屠惊闻孙不让要下山。
孙不让抱着一本黄历,金鸡乱点头:“胡老大,你跟我一同下山罢!”
“等等,孙不让,到底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为什么你心血来潮要下山就非得让我陪伴?!”
“因为老爷爷我此番要去的地方,是大名鼎鼎的荣剑门。作为木荣村的‘武守’,他们岂有见贼不打的道理?我被那个薛长义打过多少次了,啊哟哟,那位大叔可着实厉害!不过呢,现在好了,有你——胡老大在,一旦遇到危险,我把我的背后交给你,你把你的背后交给我,咱们并肩作战,所向披靡!”孙不让眉飞色舞,一副“所向披靡”的气势。
“啐!”胡屠屠踢了孙不让一脚,讥讽道:“你当你是卫平意,我是薛长信么?”说完发觉连自己也讽刺了,干笑两声,一捶桌子:“好罢,与你走一趟!”
下山的途中。
胡屠屠逗孙不让:“老孙,没想到你也有心仪的姑娘哩。”
孙不让红了脸,吹着口哨望天上飞来飞去的小鸟。
“那姑娘知道你喜欢她么?”胡屠屠又问。
孙不让继续吹口哨,摇头,望天。天空碧蓝如洗。
“所以你现在去告诉她?”
孙不让摇头如抽筋,终于停止吹口哨,长叹一声:“明天她就嫁人了。”
“嫁给谁?”孙不让的后脑勺被一根手指轻轻弹了弹。
“不清楚,总之是水寒村老卫家的某人,只要姓卫就对了。”
“为什么?”那根手指又弹他后脑勺。
“和亲。木荣村的武守打不过水寒村的武守,联姻之后就不用打了。木荣村的人再不用看水寒村的人的脸色,全村就安宁了。——他娘的,薛长义是个废物!”
“薛心久长得美么?”嘣!邪恶的手指。
“当然美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薛心久更美丽的姑娘!——诶?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叫薛心久?”孙不让恍回神来,问胡屠屠。
胡屠屠满腔诧异正不知如何发泄,反问道:“我还要问你呢!这半晌你自问自答个什么?”
“我?自问自答?刚才是哪个乌龟王八问一句就弹我一下后脑勺?”
胡屠屠猛拍他脑壳,道:“弹?我从来都是拍的!鬼才弹你呢!”
嘣、嘣!不偏不倚,两人的头顶同时被谁的手指弹了一下。四只眼睛同时望天。
——天空好蓝啊,小鸟们正在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寒意,霎时笼罩两个人的全身。
“在下既不是乌龟,也不是王八啊。”蓦地,两人的脑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清淡淡,气若游丝。
胡屠屠和孙不让急转身,目光所触,登时惊得三魂出窍。只见面前那个少年,身形颀长,从头至脚裹了白茫茫的狐皮,既没袖子也看不到裤腿,通身只露出一张愁云惨淡的脸,眉目虽然十分俊美,那颜色却白得可怖。
“你……”少年一脸苦色,望着孙不让,缓缓道:“那样说,是骂我的意思么?”
胡屠屠还未反应过来,孙不让脑袋灵光一闪,恭恭敬敬一躬到底,干脆利落地道:“对不起!在下绝无此意,兄台请继续赶路。”
少年半晌未动,末了,轻叹出一口气,病怏怏地道:“好啊。”
转身,果真走了。
孙不让一口气未松干净,胡屠屠忽然虎叫一声:“小兄弟请留步!”孙不让捂他嘴时已然来不及。
少年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问道:“你……那样说,是要和我打的意思么?”
“不。”胡屠屠道,“敢问小兄弟,方才为什么用手指弹我们?”
孙不让拼命拖胡屠屠的胳膊,恨不能一下子把他拖回山寨。
少年终于转过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好玩。”
胡屠屠爽然一笑,道:“你倒是个趣人。不知小兄弟贵姓?”
“我贵姓卫。”
孙不让眉头抽搐了一下。胡屠屠继续问:“那名讳呢?”
“我名讳无忧。”
这回孙不让抽搐得便不仅仅是眉头了,他浑身都在打颤,惊恐地脱口而出:“卫无忧?卫无忧!这个人在七年前就死了啊!”
“你……”银色狐裘中伸出一根病态般发颤的手,直指孙不让的鼻子,“是说,我乃活鬼么?”
孙不让带着哭腔,拼命争辩:“对不起!我记错人名了!”
“唔,”枯白犹如骷髅的手指终于缩回去,卫无忧轻声自语:“我一时还不死的……”
孙不让发现卫无忧并无杀气,略微宽心,随即猛然醒悟,脱口问道:“难道薛心久是要嫁给你么?”
“是啊。”回答得十分干脆。
孙不让如覆寒冰。
“你……”雪白的手指又伸出来,“喜欢我的未婚妻,是么?”
孙不让胸膛一挺,竟是出人意料地坦诚,朗声道:“是的,薛心久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姑娘。”
“那、我就杀了你罢!”
孙不让很没种地大呼小叫:“凭、什、么?任何一个见过薛心久的男人都会喜欢她!”
“那就都杀了罢!”
“等等!”胡屠屠护住孙不让,道:“孙不让默默地喜欢薛姑娘,却并未做过唐突之事,卫无忧,你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杀人,好没道理。”
卫无忧见胡屠屠大义凛然地护在孙不让前面,俊秀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羡慕的神色,略微忖了忖,终于做出决定:“那你们带我去找薛心久,我这便带她走。”
楚莲睡正往山上走,迎面看见三个人。雄赳赳的胡屠屠,愤愤然的孙不让,以及、白惨惨的卫无忧。
孙不让眼尖,板牙一呲,朝楚莲睡招手,叫道:“薛心久!你上山来干什么?”
楚莲睡一怔,下意识地回头看,然而,薛心久没看见,反倒看见了方才那个“僵尸”——他的身法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僵尸”专注地望着楚莲睡,苍白而俊美的脸庞现出微带几分悲伤意味的浅笑,好看的嘴唇微微启开:“薛心久,你跟我走,好么?”
胡屠屠忙道:“她不是薛心久!”
卫无忧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可是她美丽。”
胡屠屠道:“美丽的不止薛心久一个!她是楚莲睡!”
卫无忧冷哼一声:“骗人!”
楚莲睡打量卫无忧,淡淡问:“你是谁?”
“卫无忧。”
“卫无忧死了。”
“哥哥们说我死了么?”卫无忧悲伤地问。
楚莲睡望着这位显然比自己年长、却十分单纯的少年,轻叹一口气:“是,卫无极和卫无双亲口对外宣布。”
“可是我活着,你看。”卫无忧从狐裘中摸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无忧”二字,“喏,我的长生玉还在,若是我死了,这东西要殉葬的。”
卫家一直有个古怪的传统:每代子孙中都有一个被前辈们选拔出来的精英,这个孩子将拥有一枚独一无二的玉佩,名为“长生玉”,代表了他在家族中独特的尊贵。
楚莲睡仔细看了看手心上那枚通透的玉佩,道:“卫无忧,你失踪了很多年,怎么会忽然出现?”
卫无忧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哥哥们有没有说薛心久将要嫁给谁?”
楚莲睡摇头。
卫无忧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面露神气之色:“是嫁给我的。大哥说,妻子将与我合二为一,我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他一壁说,一壁取回自己的玉佩,长而尖锐的指甲似不经意地在楚莲睡手心划过,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来。卫无忧看到了,却不道歉,只是轻描淡写地蹙了蹙眉。
楚莲睡握住手心,以询问的目光望胡屠屠。
孙不让抢先道:“薛心久,卫无忧是你的未婚夫。他是个‘奇人’,你也非同凡响,你们二人是绝配,普通的女孩子断然配不上他的。”
楚莲睡以赞许的目光看了孙不让一眼:这的确是不错的复仇方式,更是以毒攻毒,借刀杀人的良计。
老孙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卫无忧是个怪物,楚莲睡也是个怪物,怪物配怪物,如同天造地设。而阳春白雪般的薛心久,却是万万不可与怪物成亲的。孙不让很有些小聪明,他比谁都清楚,薛心久的叔父薛长义忍心把侄女送入虎口,但薛心久的好朋友楚莲睡却不会。
“卫无忧,”楚莲睡望着“僵尸”,问道:“你带我走了,那明天的婚礼怎么办?”
卫无忧道:“当然取消了。我最讨厌繁文缛节。怎么、你不高兴?”
楚莲睡微微一笑:“当然不会,我也讨厌繁文缛节。”
“好极。荣剑门的女子,果然爽快。”
楚莲睡又问:“那木荣村和水寒村的协议呢?”
“你是说《陌路书》?当然有效的。从此以后,水寒村与木荣村,井水不犯河水,卫家与薛家,老死不相往来。”
“很好,就让卫家与薛家做一对老死不相往来的‘亲家’吧。我这便与你走,但是,在离开木荣村以前,我须得给叔父留下一封书信。”
楚莲睡扯下一片衣袖,刚好可以沾着手心未干的血,写一封简短的书信,只是,这封信却是写给薛心久的。
楚莲睡把信托付给胡屠屠,同时又递给他一个纸包:“楚莲睡说了,你的头痛单单靠针灸术是治不好的。她给你配了一味药,托我送来。”
胡屠屠泪光闪闪,嘴唇颤抖。楚莲睡背对卫无忧,悄悄摇了摇手指,示意请他沉默。接着,向他和孙不让朗声道:“别了,二位。”
越过葫芦山的另一半,是水寒村的领域。卫无忧一路上十分欢喜,一向愁云惨雾的脸庞,竟带了隐隐的笑意。他对楚莲睡意味深长地道:“你,是个怪人。”
“呵,你是个病人。”楚莲睡侧过脸来望身边的人,目光柔和,不带任何同情抑或关怀。
卫无忧自嘲似的轻轻一笑:“我和我的妻子,注定不能白头偕老。”
“也许罢。”楚莲睡直言不讳。
卫无忧并不恼,转而问道:“你无父无母,会孤单么?”
楚莲睡摇头:“所幸,我有个很好的朋友,胜似亲人。”脸上现出愉快的笑意。
“是楚莲睡么?”
“……”楚莲睡笑而不答。
“怎么不说话?”卫无忧笑吟吟地问。
“让我说什么好呢?”楚莲睡修长的眉,轻轻一蹙。
卫无忧将她的手拿过来,小心地触碰那道被自己划开的伤口,喃喃道:“这伤,到现在还未愈合呢,傀儡姑娘……”
与此同时——
送到薛心久手中的信,是一片只有一行血红字迹的衣袖:莲儿喜欢姐姐的未婚夫,让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