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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前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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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山之所以叫葫芦山,是因为它的两个山峰又圆又缓,而且,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水泊里,与倒映的影子一起看,像极了大葫芦。
此刻楚莲睡就坐在舟头,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大葫芦。
“其实,铁柱啊,”楚莲睡转过头,对摇橹的少年道:“像胡屠屠这样严重的偏头痛,单单靠针灸术的调理是治不好的。”
被唤作铁柱的少年道:“可是寨主说,他这么多年的偏头痛,唯有楚姑娘的针灸术治疗最见效。”
“既然那么见效,怎么刚好了三天就又犯病呢?”
“……咱不懂医术,这就不知道咯。”铁柱摆出一副与山贼这种身份极不相称的憨笑。
沉吟半晌,小舟即将靠岸,楚莲睡忽然抱了医箱站起来:“我不去了!把船划回去。”
“为什么?你人都过来了。”铁柱大急,回头向葫芦山里张望。
楚莲睡侧过脸去,似是自言自语:“虽然是个山贼,可是白白把他医死了也不太好罢?”
正在这时,从山上卷下一人,大脚践碎了雨后的新泥,正是胡屠屠,他挥舞双臂,红灯高挂,气吞山河:“楚!姑!娘——!哇哈哈哈哈!”山谷也被他的笑声震得爽朗了。
山寨之中。
胡屠屠顶了一头银针,赤红的脸颊依然红光不熄,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楚莲睡,见牙不见眼。十足一只红刺猬。
孙不让乜斜着眼睛瞧楚莲睡,在窗外来回晃。楚莲睡双眼弯弯,笑起来,胡屠屠不知她为何发笑,一脸紧张和迷惑。
楚莲睡道:“我在想像孙不让与你打架的样子,一定很好玩儿。”
葫芦山的山大王原是孙不让,现在换作胡屠屠,那当然不是孙不让拱手相让的。
“好玩?”旋即胡屠屠也笑了,道:“楚姑娘不知老孙刚跳出来的时候有多神气!简直就像个狂暴的野猴子。张口便发一声吼:‘兄弟们,结果他!’老子自然不肯就范,跟他们打起来。可没想到才招呼几个回合,孙不让就匆匆叫道:‘撤啦撤啦!’嗖一下子没了踪影,不愧是野猴子。”
孙不让鼻孔喷气,一脸的不忿。
楚莲睡又问:“你追他了?”
胡屠屠道:“怎么不追?他偷走了我的褡裢。爪子恁的麻利,不愧是野猴子。”
孙不让趴在窗台上,很想争辩的样子。
“山贼也是贼,贼不走空嘛。”
“有道理。”胡屠屠点头,以审贼的目光盯孙不让。
楚莲睡瞧了一眼正在“审贼”的贼头,轻呼一口气,转而道:“对了,你好端端的,跟我决斗做什么?”
“这……”胡屠屠语塞,幽怨地:“有人说你是木荣村的怪物,危害乡里,总有一天,木荣村会毁灭在你手里。”
“唔,孙不让的想象力一向很好。”
“我看孙不让是跟楚姑娘有仇!”胡屠屠快人快语,又以审视仇人的目光盯孙不让,吓得孙不让把脑袋一缩。
“有仇?”楚莲睡喃喃,冥思苦想,仿佛摸不着头绪。
孙不让激动地跳出来:“楚莲睡,你该不是忘了那件事吧?”
“何事何事?”胡屠屠表现出对这件事强烈的关注。
孙不让的神情很郁结,因为这件事他一想起来就愤恨不已——
去年春季,葫芦山。那本是个暖光艳艳的好清晨,前一夜风雨把孙不让困在破庙的佛龛下面,他倒是春眠不觉晓,等他终于觉晓了,是因为发现脖子给冷森森的刀片子架住了——遇上谁不好,偏偏叫他遇上楚莲睡,而且还是个被赵大雄家的三十个打手追杀的楚莲睡。
赵家的独生子是被楚莲睡的母亲杀死的,这件事曾震动整个木荣村,因此赵大雄对楚莲睡母女、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不变更的深仇大恨。
孙不让给吓得半死,平时的本事半点使不出,倒是头脑分外灵光,精神一抖擞,张口就骂楚莲睡。骂得可谓是天花乱坠、翻江倒海,神鬼都要为之动容。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向打手们表明心迹:我孙不让虽然和楚莲睡一起被大雨困在破庙,而且以前还客客气气地与她说话,可是我跟她根本不是一伙的。
楚莲睡本就不快,被人莫名其妙一通骂之后就更加心烦意乱。她扫了一眼孙不让大开大合的嘴唇,烦躁地皱了皱眉。随即庙里起了风,风止之时,孙不让便噤声了。他没办法不噤声,嘴唇被红线打了两个蝴蝶花的感觉,是纵有千言万语也难开口的纠结。然而这还不算完,楚莲睡好整以暇地收好针线,冷不丁一抬脚,狠狠踢在孙不让的屁股上。
“你是谁?鬼闹个什么?我可是会踢人的。”楚莲睡清清淡淡的声音愈来愈远,孙不让顺着她那突如其来的一脚,嘀溜溜天旋地转,一口气滚下山坡去。可把他摔的,差点没一命呜呼。
“啊哟哟,痛死你老爷爷我。一个粉雕玉啄的女娃娃,怎生得恁大怪力?”
从此孙不让看见楚莲睡都绕道走,怕挨踢。
胡屠屠听了孙不让这件倒霉事,乐得手舞足蹈,满头银针如花枝乱颤,他说,老孙啊老孙,你糊涂得可以,却不知楚姑娘这样做是为救你!
孙不让翻着白眼苦苦思索半晌,却终是一脸愤然。胡屠屠又问他,后来如何。孙不让打了个寒颤,不作声,胡屠屠岂肯善罢甘休,一气追问,孙不让才道:“那三十个人……都……都死了。山上传来的叫声,那个恐怖……”
胡屠屠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望楚莲睡。楚莲睡却把脸侧向窗外,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单薄而孤寂。
胡屠屠道:“那些人的死肯定跟楚姑娘无关。”
楚莲睡头也不回:“有关。”
胡屠屠语塞。
“你看你看,她自己都这么说。”孙不让一壁叫嚣一壁向窗下萎。
“孙不让!”胡屠屠猛然断喝一声,“楚姑娘若真是那种恶魔,早杀你十遍。她只不过缝了你的嘴、踢了你一脚,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一个七尺的汉子,把个小姑娘怨恨至此?”
“深仇大恨!我跟她的深仇大恨……”孙不让憋红了脸,却不敢说下去。
“我记起了,孙不让,”楚莲睡蓦然喃喃:“你之所以恨我,是因为你最重要的好朋友被我杀了。我知道,懦弱和恐惧都无法减轻你的怨恨,总有一天你会为他报仇,是么?”
孙不让红了眼圈,豁出性命似的大叫:“没错!我懦弱,我胆小!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是被恶魔附身的怪物。我害怕你,并且怕得要死!我憎恨你,当然恨得要命!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怎么办啊?我拼命地修炼武功,却还是那么弱!年少的你,美丽的你,冷漠的你,邪恶的你,残酷的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他妈的办啊?”
这是楚莲睡第二次挨孙不让的骂,她怔怔地听着,夹在指缝中的银针刺破了掌心。然而她却没有缝孙不让的嘴,更没有踢他。片刻尴尬的沉静之后,楚莲睡忽然抱起医箱,冲出门外,落荒而逃。
她逃走,是因为她不敢说“你现在杀死我给你的朋友报仇罢”。她要活下去,母亲临死前叮嘱她要活下去。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楚莲睡发觉有一双监视自己的眼睛。说不清那是一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但是它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它仿佛有一支神奇的笛子,会吹奏奇异的曲调,这种邪恶的音符蛊惑着她体内不安分的力量,倘若极力遏制,她就会浑身剧痛,生不如死;倘若任其肆意,她就会摧毁力目所能及的一切生灵。——一如两年前,她的母亲。
“母亲……之所以被恶魔选中,是因为我是人群中的异类,是一个怪物么?”深夜,楚莲睡第一千次翻看母亲留下的四卷《医师笔记》,她把母亲书写的每一个字都铭记于心,甚至每一个笔画,每一个涂抹的墨迹,然而,她找不到关于影子的答案。
也许,这四卷文字和任何一个医师的笔记毫无差别,母亲把它留下来,不过是传授她一个谋生的本领。因为她要女儿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