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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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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纳兰性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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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春风去,岁岁年年又冬阳……”复见冬日到,满庭芳香又只剩梅蕊飘香,我莫名觉得悲凉。
忽然腰间被人一截,只听两声娇笑道:“莫在这儿悲秋伤冬了,再熬个几日这冬就要过了。待到元夕灯节,我的小姐啊,你可一定要带奴婢们去逛逛。”
“就你俩儿嘴贫!”我拍掉腰间的手,轻叹一声,“我来晋王府竟已六年有余了?”
裳渝笑道:“那是,这花灯怕是要收第四盏了!”我白瞪了她一眼,说她是被茉苒给带痞了,她却偏是不服,道是:“明明是你给教的!”
茉苒摆弄窗前花灯,复问道:“玉娘,你可从实招来:这到底为谁所赠?”我硬道是让人代买的,她却不信,说:“哦?要买也专挑一人的?这字迹、画风可是一色儿的。”
裳渝恍然大悟一般,与我笑闹起来。玩累了,她才说:“莫瞒我不知。茉苒,你可知这送花灯的人你我都认识?”我这才想起,去年音儿送花灯来恰巧被裳渝给撞见了,只是那时她一时未想起。裳渝转到我的身后,对茉苒说:“我听玉娘唤她‘音儿’,你猜是谁——哦,你可记得四年前我们三人去逛花灯市……”
茉苒顿时有几分明了,半忆半说:“我尔后才发现那巧逢的公子就是我们的嗣源义公子——”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知她定是明白了,脸上羞赫不已。却听茉苒惊讶地问道:“玉娘,你确定这是嗣源义公子所作所赠?”
我想既然她们都猜出来了,也不必瞒她什么,这本就是公子送的嘛。我矜持不语,只是点点头。
见我如斯,茉苒眉头一蹙,问道:“你可诚未弄错?”我定然是有几分纳罕,却只是点头。她说:“你可知,嗣源义公子只弱晋王一岁,本讳‘邈佶烈’。义公子本乃夷狄没落氏族之后,以是再无姓氏。他生父霓为雁门部将,幼时随晋王骑射……”
“够了,”我不悦喝道,缘是一切预谋,我冷言说道,“有言直说,你何必要将义公子的生身之事皆一一细授与我?”
茉苒大窘,脸上血色全无。裳渝扯过我的手去,劝道:“我们早知你的心事,只是一直不愿直言罢了。你而今是晋王府的小姐,晋王、曹夫人如何会轻易将你给了自家人?你,还是早些断了念想。”
我不觉颤抖起来,她所说确是呀!闭上眼,我无力说道:“我如何轻易了断得?”
茉苒叹息一声,问道:“那你为何爱慕于他?”
“因为……”我走到窗前,说,“他文采过人,我爱他斐然成章;他行书飘逸,我慕他心性随和……”
茉苒急声打断我,道:“那你可知,义公子并不识文断字!”
裳渝行至我旁,附和道:“茉苒此话不假,晋王府中人人皆知。怎你一人蒙在鼓中?”
“义公子自幼随晋王骑射,收为义公子直至而今,从未学文习字过。听闻就连自己名字都不会。他如何写出那灯上如此美字雅文?”听茉苒这般说,我竟险些跌倒,幸亏裳渝搀扶住。
果真?
那,赠我花灯者另有其人?
不,不!
莫名只觉心痛,我说:“即使义公子乃一介乡村野夫,我心依旧。”想起他曾酒醉吐语“其王侯宁有种乎?非得势小人耳!”,我道:“他志弘高远,我怜他茕茕孑立,纵然此生不得相守,亦不愿他形影相吊。”我所爱之人,不过是那真心唤我一声“玉儿”之人罢了。
裳渝还欲劝我,却听茉苒叹息:“玉娘生性倔强,你我安能劝解?她,爱慕的不过是一个真心待她之人罢了。”
“知我者,莫若茉苒。”
但我心中仍旧是侥幸。他虽在晋王身边,从不居功,却孰知他心中亦有封王拜相的宏愿?
我的嘴角渐渐勾起笑意,可心中隐隐作痛。我不小了,我爱了,可我爱的到底是谁?
嗣源……嗣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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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膝长跪,我听到自己说道:“义母,清明将至,玉娘求往成安,拜祭生母。”
曹夫人久久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垂首的我。她让我抬起头去,忽似笑了起来,道:“玉娘,这又三四年了,本夫人都老了。”
我不由一凛,若是三年前,我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可而今近是物事人非了。我只是笑,明明是媚笑却就是让人察觉不的,不论眼中、心里,能感觉到的不过是九分胆怯的恭谨。我将身子往前欠着,说:“义母从来不会老,依旧光彩照人,无人胆敢比肩。”
“你这孩子!”一阵轻笑,不过只是嘴上的,而非眼中。
其实,曹夫人真的老了,鬓边已见斑白。无论如何用鲜奶缋面、脂粉涂抹,依旧无法掩盖她眼尾的细纹。大概是如此,晋王仍旧宠爱曹夫人,可王府中的新晋夫人是有增无减。我这位义母,终有一日会失宠。
“听闻老爷亦驻屯成安了。”
我连忙回道:“玉娘不知义父也至,那玉娘清明往寺中祭奉。”
“不用,如此不是平白减了孝心?”我不敢妄自置言,只得继续听着她说。曹夫人却是缄口,静静地望着我,忽而莞尔一笑,说:“你还是去吧。”
“玉娘谨遵义母之命。”我并不多问,只是叩首,言明:“玉娘决不叨扰义父,拜祭之后便速归晋阳,回来侍奉义母。生母予我生命,而义母有再造之恩。玉娘年幼无知,没有好好侍奉生母,此生但愿尽孝于义母。”
“好孩子。”曹夫人连忙起身,扶起我,说,“不过你行至成安却不见老爷。老爷获知定然会怪罪的。你顺路去拜望老爷,本夫人难侍其旁,你代侍也是尽孝。”
我终是压下心中狐疑,凝望一眼身边的这个女人,依然不著喜悲哀乐地点头称“是”。
“你退下吧。记住,要好好侍奉老爷。”
我垂首退下,不露半分异样,直到回屋才敢让自己跌坐在地上。
好好侍奉。
好好侍奉?
呵呵,我终只是一枚棋子。被袁建丰利用完了,而今轮到曹夫人——我的义母。
她老了,确实老了。她不得不强自隐忍,让精心才成为“义女”的我又不动声色地撤去了这个枷锁。有她的话在此,我又成为等待被晋王恩宠的女子中的一员。而今恩宠不复,我既是她的义女,我受幸便是曹夫人受宠。
我无声地嚎哭起来,就算此时还要压抑自己。彻骨的寒冷包围住我。
为何要伤心,为何要害怕?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吗?亲近晋王、承获恩宠,这是最简捷的办法啊!
哭够了,我起身拿起绣品上的绣花针,狠狠地朝着自己的手心扎去——
疼!
我几乎要叫出来了,下唇被近乎要咬出血来。
拔去绣花针,我开着自己手心那个没有血甚至难以觉察的针口,自语道:“刘玉娘,体肤之痛亦不过如此。”
勿忘勿忘——
丧母之仇,丧母之恨,丧母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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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已至,却是风雨潇潇。
年年岁岁春风去,岁岁年年又冬阳。
忽闻雨泣清明里,文轩魏州别晋阳。
茉苒已经上车,撩起帘子,招呼:“玉娘,还不走么?”
“嗯,是该走了。”我站在晋王府前,目视那朱红的大门,竟然想发癫。我的喉中发出低低的笑声,压抑着不敢太张狂,可眼泪早已如断线的珠儿下坠。我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受禁了那么久,而今真的要离开?我当真可以离开?
我摇了摇头,垂手拭去眼泪,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颠簸,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无力,斜斜地倚在车壁上。明明知道自己是枚棋子,我却甘愿就此成为一个又一个人手中的棋子。我的前路从来渺茫,我的母仇何时才能报?
“玉娘,你愁眉深锁,想甚?”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在想……此去定能满载而归。”我明明在笑,眼泪却不由淌了出来,止了止不住。
茉苒旋即脸色一正,扳过我的肩膀,一声声地低叫“玉娘,玉娘……”。她咬牙问道:“你到底欺瞒了我们什么?”
我将头埋在她的怀中哭泣,已经有六年没有如此哭过,我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哭泣。我听到自己一声声的“悔”,我恨恨地对茉苒说:“我不想再做棋子。人为刀俎,吾等安自甘为鱼肉?”
“曹夫人要你侍奉晋王?”茉苒忽然冷冷地问道,聪慧如她。
我顿时僵在她的怀中。压抑着沉默,我等都不愿多说什么。
她拍抚着我的肩膀,叹息地说:“你还是个孩童。”
我苦笑,轻轻地回道:“我想做一个孩童,可我们——不能!”
车前马僮撩起帘子,说已逾晋阳。我轻轻地应了声,倦意袭来,不禁阖上眼去。一切顿然邈远,耳边的一切已然朦胧模糊。我不知,茉苒还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