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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伯牙钟子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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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吹来稀稀落落的嘁鸣,月光下的夜浮动着水一样的静谧。
颀长的身影立在天青地白树下,晚风将他的紫袍鼓动,似波涛涌动的紫罗香,那样清俊的眉眼令人自惭形秽,清疏月色为他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霜辉,淡然出尘。
“世人说凤泽王一曲笛声,胜却人间无数。”伯牙子银发白须,一袭白袍似仙界老翁,从疏影下飘然而来,“今日一闻,果然不负盛名。”
“可惜,伯牙难遇子期。”容杳收了玉笛,抬眸轻笑。
伯牙子捋了捋胡子,“凤泽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容杳笑意渐冷,说:“沈赐给孤惹了不少麻烦。”伯牙子听言,了然道:“凤泽王千里迢迢跑到连山来,是为了让我清理门户吗?”
容杳气定神闲地说:“自然,总不好让您的名声遗臭万年。”
伯牙子被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自知理亏。
伯牙子原姓玄名乌,字心端。他原是潜心研究玄学八卦之术,却悟会出一套排兵布阵之法。为人极为风雅,最爱抚琴,琴艺之高超就连平阳最有名的琴师都甘拜下风。
但世人爱他的琴声,却不懂他的琴声,他自号伯牙子,望求一子期晓他琴中意。
后来一个名为沈赐的公子听出他的琴意,正所谓知音难求,伯牙子与沈赐结下忘年之交。他将沈赐收为关门弟子,将琴艺和兵法倾囊相授。
可伯牙子没有想到,那沈赐竟是南肖国派来容阳的细作。
伯牙子觉得自己瞎了眼,无颜见人,自此便隐居连山,不曾问俗世。
容杳说:“孤听闻您与沈赐有退避三舍之约,所以孤想请您出面。”
伯牙子对沈赐有师恩,沈赐叛离师门之时,曾跟伯牙子立下退避三舍之约,他日若在战场相见,沈赐愿退避三舍,不战而降。
伯牙子叹息道,“沈赐的那些心思你看不出来么?你在凤泽过得逍遥,可他就是见不得你这么逍遥,他拿下沧城,就是为了让你出面。可公宣王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
容阳王殁了之后,太子容元倬继位为公宣王,原备受瞩目的四公子容杳却闲居鹿州凤泽。容杳手握凤泽属地的兵权,一直为公宣王所忌惮,就算他无意争夺王位,可公宣王却没有一日不曾疑心。
伯牙子知道,沈赐此行并非是想拿下沧城,而是想引容杳出手,他见不得容杳有一天的安宁。
为什么呢?难道只因伯牙子当初对沈赐说了一句:“当今论天下兵法第一者,唯当王族公子杳。”
容杳闭了闭眼,听见天青地白树上叶子摩挲的声音,沙沙作响,安然如仙境,“沈赐夺了孤太多的东西,但现在有一个人,孤不能再让他动了分毫。”
伯牙子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回答,不禁失笑:“那个人可真不幸。”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是当朝太傅给容杳的赞赏。可伯牙子知道,容杳这个人太固执了。
“那孤这个人情您要还是不要?”
伯牙子气急败坏:“凤泽王的人情,真要不得!”
他眉眼浮现的笑意让那满树的天青地白都惊颤地纷纷扬落。
公宣一年,南肖俘虏兵三百,有投降者向敌军供出容阳军粮仓的地点,几日后南肖军偷袭沧城霍家军,粮仓尽数损毁。
在以下接二连三的战役中容阳大败,沧城守将霍长君负伤,命悬一线,沧城失守。
凤泽王请出伯牙子,未战,南肖军退避三舍,议和。
被关在地窖的那些日子里,长夙似乎已经恐惧到麻木的地步。
康修知道长夙对南肖国大军供出了粮仓的地点,只是默默地将长夙紧紧抱在怀里。长夙胸口的一道鞭痕很快就凝成了暗朱色,康修看着,满是血污的脸上全是不甘和愤怒。
对如此小的孩子都能下去这样的狠手。
大概断了两天的粮,就在所有人都奄奄一息的时候,前来营救的人打开地窖的门。
长夙疲惫地睁开了眼睛,黯淡的阳光映衬在她的眼里,却是满目满目的黑暗。寒风席卷而来,康修在一角抱着她,安慰她不要害怕。
得知来者是救兵,康修大喜,从地窖口推着霍长夙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
出来后,霍长夙看见便看见那一袭殷紫色长袍,容华如竹,不可亵渎,而后是众煦如山的容阳军,似有颠倒日月的气势。
一个老者从密林中缓步而来,白衣霜发,压千里芳翠,有闲云漫卷之姿。
康修扶着长夙跪在了容杳的面前,含泪道:“卑职无颜再见霍将军,愿以死谢罪。”
容杳挑了挑眉,声音清淡的好似天边飘渺不定的云,令人捉摸不透,“孤救你,便是想让你死的?”
康修惭愧地低着头,恨不得要低到尘埃里去。
容杳缓步走向了霍长夙,单膝跪在长夙的面前,手指擒住了她的下巴,用轻得只能让长夙听见的声音问了句:“长夙,怕吗?”
容杳的举动惊得康修连连后退,然后深深地伏在地上,求道:“长夙还小,是卑职行事不当,请凤泽王饶命。”
长夙的脸上是温温热热的泪,顺着容杳冰冷的指尖泻出莹莹水泽。她的双唇颤抖得厉害,但眼神空洞,死一样的黑眸翻不出任何波澜。
最终,容杳放开了手,淡淡地吩咐康修去协助大军救助被困的士兵。康修万分担忧长夙,但又不得不遵从命令。
待康修走后,长夙好像猛然清醒了一样,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来。
她越过容杳冲着老者奔去,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脏兮兮的手抓住了那个老者的衣袍,良久良久,她哑声问:
“可是伯牙子?”
老者动了动眉毛,似乎毫不在意她弄脏了自己的袍子,回道:“我是。”
“高山流水琴三弄,清风明月酒一樽。”霍长夙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里涌出泪水,双肩微微颤抖着,却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决绝。
她跪在老者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请先生收我为徒。”
风物凄凄,疏光影落,斜阳挂深树。伯牙子拈着胡须的手忽然停下了,“这句话,你是从哪学来的?”
“柳州,高知鹤。”
伯牙子这才真正将目光定在她的身上,细细端详着那个满是污痕的小脸,惊得眸子收了收,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容杳。
容杳起身,说话的声音犹如空谷悬崖上的魂铃,荡人心神,“以后,好好跟着伯牙子。”
伯牙子这时才明了,容杳不远万里从凤泽赶到柳州,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
就算没有伯牙子,容杳也有本事让沈赐退兵,可若容杳亲自出手,公宣王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容杳请出伯牙子的事怕已经传去了皇城,他的处境是危是安难以预测。
但他想保霍长夙无忧。他不能常伴长夙身边,就只能将长夙托付给伯牙子。
于情,伯牙子与高知鹤是生死之交;于理,沈赐是伯牙子的徒弟,伯牙子不会就看着沈赐犯下滔天之罪而袖手旁观。
这样一来,伯牙子都是她最好的庇护。
拜他为师?这可真有意思了。他倒想瞧瞧,高知鹤的女儿,可有潜力超越沈赐。
沈赐乃伯牙子人生大辱,伯牙子收山之前拜会了好友高知鹤,奏出最后一曲《何安》,谁料高知鹤的小女竟听得潸然泪下。
伯牙子问其故,此女称“琴声哀然不似失意,怕是先生心有悔恨多郁结”。高知鹤言小女心灵纯净才能得伯牙心意,当真是“唯清风明月才晓高山流水之韵”。
时隔近两年时光,再次见她已然是家破人亡,可怜这场战乱竟叫高家灭了满门。
高知鹤…
伯牙子想不到那样不凡不尘的人竟就这样没了,也想不到高采薇居然还活着。
他拈须点了点头,历尽沧桑后繁华沉淀,全身散发着超脱凡尘的气雅和高洁,好像下一刻就能遗世登仙。
“采薇,随为师一同去拜见霍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