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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雨一何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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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关外沧城下起了秋雨。秋声殷殷不胜悲,梧桐叶落声声催人泪。沧江上水气浮动,江边朱蓼疏乱横生,揉碎一江秋雨。
霍长夙冒着雨抱着几个馒头飞奔到了霍长君的营帐,火头军里的康修说已不见霍长君进食有三日之久。
进帐内便可闻见满屋的潮气,霍长君一手撑着书案,面目灰白,闭着眼睛。从帘子外窜出来的风惊得他手中的信笺飘落在地。
霍长夙小心翼翼地将馒头递到他的面前,细声唤道:“哥哥,吃些东西吧。”
霍长君缓缓睁开了眼,看着霍长夙有些害怕的样子,勉勉强强扯出了一丝笑容,摸摸她的头,叹声说:“长夙,去告诉康修,三个月内军士素食。容阳王,殁了。”
霍长夙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雨湿了帘帐,窜出阵阵凉风,他的模样不甚潦倒,完全失了往日的神采。
长夙听闻容阳王对霍长君有知遇之恩,恩似山海。
“长夙,往后你要跟着我受苦了。”
长夙起身将帘帐掩好,又给霍长君倒了一杯暖身的茶。
她明白霍长君这句话的意思。
霍长君在边关镇守多年,调回京城已是指日可待,但如今容阳王一死,此事便没了着落。
若霍长君没有赢得一场引人瞩目的胜利,回到京城一事便遥遥无期。京城还有霍长君的妻子和儿子,相聚亦不知是何时了。
霍长君憔悴的脸倒影在杯中茶水里,席卷的风也被帘帐掩在了帐外,看着长夙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中寂寂换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王的死讯传遍了整个容阳国,举国哀悼,平阳全城素缟。太子容元倬继承王位,为公宣王。而那位凤泽王自此便闲居鹿州,不问朝事。
这场秋雨持续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在吊唁那位曾经带给这个国家无上荣光的君主,一声一声呜呜咽咽,缠绵不绝。
画舫中莺花飘散于沧江上一曲接一曲凄怨的《寄沧关》萦于耳畔,愁杀荡舟人。
霍长夙将择好的菜放在篮子里,一并提到了康修的面前,瞄了一眼大锅里炖着的鸡肉,说:“你又违抗军令。”
康修盖上了盖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夺过长夙手中的菜篮,小声说:“你嘴巴严实点儿,这事可别随便说!这可是我自家的鸡,晓得不?”
霍长夙低了低头,说,“康叔叔,这些不够的。不如拿来给菜入味,大家都吃得香。届时将军要是问起来,就说是用了新来的香料,将军不会太为难你的。”
康修恍然大悟,用力拍了拍长夙的头,大喜道:“哎,你别说你这小脑袋还挺灵光的!这个主意好!”
霍长夙皱眉揉了揉额头,看着康修开始忙碌的身影,没有再说什么。三月不知肉味,哪是这些靠着体力打仗的人能受得了的?
只是,最近霍长君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意志消沉,让长夙很是担忧。
康修一边切着菜一边感叹:“提到将军也真让人担心,最近也不知道是犯了哪门子的邪,居然没分寸地喝起酒来。南肖军刚被击退,就传出先王逝世的消息。青城设了重兵,南肖对我们沧城可是虎视眈眈,这危急关头,霍将军也…”
“能不能找人来替将军?”霍长夙状似无意地问。
康修对她的问题感到好笑,“你还以为这将军说换就换啊?以前还有个容将军,现在被封了王,估计是上不了战场了。”
“容将军?可是凤泽王容杳?”
康修瞪了她一眼,喝道:“凤泽王的名讳是你想直呼就直呼的?就连公宣王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你个小崽子!”
听此言,霍长夙选择了沉默,一直点头,连称是。
康修以为自己的呵斥吓到了她,嘴巴张了张,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摆摆手说:“罢了!说几句就害怕成这样,又不是要吃了你。这眼看要入冬了,过几天你跟着营里的人去打些野味,给自己壮壮胆。在军营过活可不能这么胆小!”
“知道了,康叔叔。”霍长夙乖巧地应了下来。
长夙想起霍长君常用的松宁墨快要用完了,便向康修请了示去城内。康修知道长夙是霍长君捡来的小棉袄,又嫉妒又愤恨地答应了。
沧城依山傍水,抬头可远远望见罩在云雾中的茯苓山。
这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能见奔跑在雨中的几人急急找寻这避雨之处。雨花打在街面上有些泛白,桥阶上可见青青苔色。
雨霏霏,风亦微微。
长夙抬伞看见前方亦被雨水打湿的旗帜“迎客来”,是沧城最有名的茶楼。而茶楼旁边就是“一方翰墨”。
路过迎客来的时候,长夙刻意地望了望,本应在这样的雨天,迎客来早该人满为患,但今日也不知怎的,里面竟如这雨天一样寂静。
长夙有些好奇地望了望,正好看到那个坐在靠窗位置的紫袍公子,窗外的风携着湿气吹起他的长发,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忽然,公子转过头来,虽然隔得远,但长夙能感觉到与他目光交接的瞬间,像是被摄了心神,失却了魂魄。
虽远远的看不真切,但长夙知道,那双眉眼该是怎样风华绝代。
紫袍公子好像也看到了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如春意酒浓,醉了川河。
长夙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赶紧移开了视线,步履匆匆地转入了旁边的一方翰墨。
紫袍公子看她有些窘迫地离开,笑容好像更深了,像是看见了极有趣的事。
不经意地碰了碰茶杯,却因为滚烫的茶身而猛地缩回了手指,他怔了怔片刻失神,有些心不在焉。
不久,迎客来二楼下又来一位白衣公子,面容净秀,衣衫带风,隐约还能闻见些药香,皮肤白如瓷,衣袖中露出的手长而白。
此人姓贺名颜,是容阳大文人高知鹤的弟子。
说起来柳州青城的高知鹤,但凡是柳州的人,无不知道的。
高家是柳州雄踞一方的富商,而高知鹤以乐善好施,广济天下闻名远近。其人善闻丝竹,通医术,晓文画,澄澈如仙人。虽居世俗之中,却不见铜臭,风神潇洒,不滞于物。
然而前不久的那一场屠城,终将高家颠覆。
贺家和高家是世交,贺家的七公子贺颜更是高知鹤得意弟子之一。
高家富在药庄,门下的百慈堂遍布大江南北。高家颠覆后,高知鹤手下的生意陆陆续续由贺颜掌管,虽保留着以往的老字号,可这百慈堂却姓了贺。
贺颜气如朗月自带清风,拱手道:“能劳驾凤泽王降尊,真是贺颜的荣幸。”
容杳没有说话,只顾自看着门外。
贺颜坐在容杳的对面,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门外的一帘雨幕,淡道:“凤泽王召见,所为何事?”
容杳恍惚间回神,停了好一会儿,他将目光凝在贺颜的身上。容杳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绕弯子,直说:“贺颜,害死了自己的师父,滋味如何?”他的眼神已经冷到了极致,可是唇角却带着微微的笑。
贺颜面容僵住,看向容杳的目光中起了警惕,挤出一丝苍白的笑,说:“我听不懂凤泽王在说些什么。”
容杳冷笑一声:“青城被屠,倚翠山庄被灭了满门。你贺家庄的人命算人命,倚翠山庄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了?”
贺颜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是惊还是怒。
容杳起身,掂起桌上的酒壶,他说:“你欠高家的,总该一一偿还。”
“你…你都知道了?”
“倚翠山庄机关丛生,又处在连山极为隐蔽之处,若无人引路,外人根本不可能探得其位置。南肖进军柳州的事,高知鹤早已知晓,就算倚翠山庄挡不住南肖大军的攻势,他也有机会逃跑的,可是你说他为什么死了?”
“我不知道。”
“因为高知鹤知道,他若不死,你们贺家就会死。”
容杳冷冷吐出的这句话,让贺颜有些瘦削的身形发狠地一颤,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