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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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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鹿的双角扫开松枝积雪,昆仑山下,万里雪晴。
“喂!”从山崖上跳下一个人,随即落入这片苍茫雪海里。
姬燕歌蹙眉道:“呆子,你不要命了么!”
唐厉道:“陪你走了十多天,跑死了两匹好马,都不请我去昆仑玩儿?”
姬燕歌悄然引疆离他退开两步,只笑道:“昆仑有什么可玩的?”
唐厉佯作生气道:“好啊,你就这么待朋友!哎,你可别说咱们不是朋友。算了算了,唐门什么没有,我才不稀罕在冰天雪地里待着,不去昆仑也罢。小歌,我就问你一句话,问完便走。”
姬燕歌道:“你问。”
唐厉道:“你是不是疑心我什么?”
姬燕歌略微一怔,仍是道:“没有。”
“不可能,你绝对有!”
姬燕歌答得有几分心虚,却依旧道:“没有就是没有,唐呆子,你好烦!”
唐厉将她的神色尽观眼底,缓缓道:“那天你要我替你易容,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从此不论遇到什么事,不许胡思乱想,不许担惊受怕,也不许恨我,更不许再为旁人犯险伤心。’你做到了几条?”
姬燕歌听他这话,忽然心中一凛,随即道:“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怕我恨你?”
唐厉微微一怔,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有!”
姬燕歌道:“你既没有,我恨你什么?”
唐厉想了想,却见姬燕歌骑着青鹿不耐地在雪地上踩出好几行脚印,道:“我以为你爽快利落,如今却这样优柔。呆子,你究竟想问什么?”
唐厉听她这一句“呆子”叫得却还不生疏,一时脸上有了笑意,道:“没了。”
姬燕歌道:“再问你一遍,还有没有话?我该回去了!”
唐厉道:“没有了。”
姬燕歌随即微笑道:“那我走啦”,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还不回你的唐门去,留在这里冻成冰渣子吗?”说着脚下一蹬,已骑着青鹿自顾自地走了。
雪愈发大,唐厉看她走了,这才纵马扬长而去。忽然听得“喀嚓”一声,只见脚下的冰面缓缓地划开一道裂痕,蓦地轰然巨响,这片冰面已被分两块一望无际的冰洲。
姬燕歌在冰洲的那头走远了。
雪色天光映照着十二连城。
她在夜深人寂的时候回到了昆仑,既不曾向掌门问安,也不回燕墟城。
瑶光见她一襟风霜推窗入室却不惊诧,任由怀里的黑猫伸着爪子扒在白袍上,起身道:“回来了?”
姬燕歌应了声,脱去斗篷道:“师父怎么样?”
瑶光道:“心思清明。”
姬燕歌信口道:“清明到再不会逐我下山?”
瑶光似叹非叹:“命数无常,你也莫再怨师父。”
姬燕歌不再言语,一面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绸包,伸手朝他一扬,眉眼终于有了些笑意:“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青绸之中包着一块白玉环佩,几道金色纹样似在玉佩里忽隐忽现,仔细看去,却是一道道细如血脉的金缕。瑶光看了看,微笑道:“果然拿到了。”
姬燕歌道:“代价却不小,你的兰亭帖和断玉匕给了人家。”
瑶光摇头道:“小郡公确是君子,可惜没有载天之德,不成气候。”
姬燕歌未料他的术法竟有这般进境,心里却想着他的话,不由道:“你说衍之……衍之不能全寿?我却不信命,卜卦预言,岂能事事算准?”
瑶光淡淡道:“英雄落魄、布衣王孙。就像咱们师父,白帝青师英名一世,却终在病榻上辗转入魔。世上苦楚十之八九,岂止一件不能全寿?”
姬燕歌怅然一叹,秀眉却微微蹙起:“我不明白。有了神息玉环佩,还不能救师父么?”
瑶光道:“神息玉环佩出于不周山,传说曾为龙之九子守护百年,直到开唐有一海上异人得之,多年来传于御内。师父现下心脉虚弱,而环佩内的龙魂甚是强大,究竟是谁养谁还不得而知。”说着伸手托起玉佩,一道内息从掌间无声逼出,只见玉佩之中,金色纹缕忽然剧烈流窜,渐渐地,竟仿如龙之九子在其中游动,一时照得楼阁屋顶金光耀浮,不可逼视。
姬燕歌耳闻目见,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瑶光道:“从明日起咱们轮流给师父护法,只要护住他的心脉,用神息玉环佩就没有问题。明日我先去,每天辰时,不可错了。”
姬燕歌答应了,心思一动,眸中却忽地黯然,道:“咱们两个‘串通一气、背叛师门’的弟子,却不忘记按时去给他护法。”
瑶光听她语气中仍有怨怼之意,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微笑而已。
到了第二天,瑶光从白帝的长映台出来,却见两名侍婢为难道:“瑶光大人,姬姑娘执意要上长映台来,已在下面候了半个时辰。”
瑶光道:“让她上来”,说话之间,就见姬燕歌一路奔上几十级长阶,不由笑道:“昨晚是谁一肚子怨气?”
姬燕歌微微一笑,只关切道:“师父怎么样?”
瑶光道:“他说你若来了,便让你进去。”
纵是心存嫌隙,等姬燕歌见到榻上支着肘打盹的白帝,眼圈一红,泪水已不觉夺眶而出:“师父!师父,弟子不孝,弟子来晚了。”
白帝脸色稍有青白,却丝毫不改庄肃仪表,只微笑道:“你哭什么?”
姬燕歌别过头抹了泪,哽咽道:“师父修为何等高深,现下在病中,竟连我入室的动静也听不出来。师父年事渐高,不像当年那般能为我事事料理。弟子已经长大,却仍受师父娇惯牵就,竟为些小事怨恨师父。师父,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任性使气,再也不让师父忧心。”说到这里却心酸不已,终像小孩儿一般伏在他臂弯失声而哭。
白帝抚摩着她头顶,淡淡道:“在襄阳城外一气杀了百二十五人,那时的胆子去哪儿了?”
姬燕歌听他语气里似有揶揄之意,心想师父在病中却关切自己的行踪,些微嫌隙顿时扫空,破涕为笑道:“神息玉环佩是当世至宝,有我和瑶光轮流护法,师父连日就能好了!”
鹅毛大雪。
卫青儒,这位宫中第一御医的手因这严寒剧烈颤抖。
他从没有感到过这种入骨的恐惧,比面对官家时更加恐惧。
终于,他用烧红的银刀缓缓挑开化脓的伤口,动作极轻地清理上药。他知道这种痛苦不亚于剔骨拔毒,然而从头到尾,座上的白衣青年只是拥着暖炉闭目小憩,一言不发。
卫青儒包扎完了伤口,颤声道:“公子的臂伤事小,肩上刀伤……”
唐厉淡淡道:“刀上淬了唐门剧毒,是不是?”
“是,是是……”,年迈的御医把腰弓的更低,道:“幸亏公子已服了解药,又吃了上好的伤药。如今我替公子抹了御内最好的熊胆雪芝膏,公子矜贵养尊处优,不出一个月,便能好得差不多,只是往后不可大动刀剑。”
唐厉微微一笑:“这就不容卫大人操心了。”
卫青儒忙连连点头,医者仁心,却仍是叹了一句:“公子吉人天相。西极之地本就苦寒,若再回来迟了两三天,兴许……兴许从左肩往下,这条左臂便不保了。”
唐厉右手执卷看书,闻言也只一笑,起身道:“有劳卫大人。”
卫青儒道:“老臣不敢!”
唐厉点了点头:“唐乔,送卫大人出去。”
屋里有人随即应声,对着卫青儒行了一礼请出,态度亦很恭敬。
唐厉见卫青儒走了,眸光一转,望着自己左肩,只道:“包得真丑。”
楼红萼闻言扬了扬唇,道:“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花这般心思,差点儿搭上一条手臂,公子还说全不在意?”
唐厉道:“不这么做,只怕她不再信我。”
楼红萼道:“我早说这个小姑娘聪明得紧。那公子这般苦肉计,她又信你没有?”
唐厉淡淡道:“我不知道。”
楼红萼道:“被她知道了?”
“我不知道。”
楼红萼眉梢一扬:“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没有八成把握,却仍留她的性命到今天,公子真是好胆量。”
“有些事不必知道也罢。这天下凡是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夫人只需知道这点就行了”,唐厉转眸看了看慕容,伸手轻抬他的下颌:“你的瑶光大人怎么样?”
慕容稍一犹豫,道:“他和姬姑娘每日轮流给白帝护法疗伤。”
唐厉眸光一动,问道:“昨日是谁?”
慕容道:“是姬姑娘。”
唐厉点了点头,只见玉炉之中的篆香烧到了尽处,道:“此地离昆仑十二里,我送你回去?”
慕容浑身一颤:“不劳公子送我,我……我自己能回去,绝不会被发觉。”
唐厉也不再看他,微微笑道:“也好。你还要留着这条命见父兄,我知道你惜命。”
等慕容走了,楼红萼才道:“公子作什么打算?”
唐厉道:“‘白帝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个,他会杀死白帝,却又因另一个而死。’这是容峥的预言,是不是?”
楼红萼道:“容峥死后,这预言也沉寂了十余年,公子如何知道?况且,不过是预言而已。”
唐厉道:“因为容峥用性命对我保证,它一定会准。”
楼红萼的脸上忽然变色:“不可能,容峥已经死了。”
唐厉放下手中的书卷,笑意温煦而明朗:“那不过是他的障眼术,他因这个预言大沉大浮,自然不敢抛头露面。我早就说过,这天下凡是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却听他接着道: “我在神息玉环佩上下的药份量正合适。到那天恰是瑶光护法,白帝死在他的手里,而不久之后,他也必然不寿而死。夫人,是不是比你下药的手段高明一些?”
楼红萼心下大震,过了一会儿,方才露出一些微弱笑意:“那小姑娘到底信你几分,否则你也见不到神息玉环佩了。”
唐厉闻言微微蹙眉,随即展眉哼了一声,悠然道:“她不给我看,便以为我不能下毒了?”
楼红萼欲言却止,只听唐厉道:“好了,我给夫人介绍一下。归来墟的朋友,现身吧。”
只见灯照雪壁,在屋内逼仄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身披斗篷的昏暗影子。这个人一直在那里,从一开始就在!
楼红萼只觉凉意侵袭,数十年前昆仑玉京城上的那一战,竟也没有此刻这般让她不寒而栗。
归来墟……归来墟!
那个昏暗的影子缓缓开口:“楼夫人。”话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动,逐渐地隐在黑暗里消失了。
归来墟,数十年前与昆仑大战的归来墟。
楼红萼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归来墟带来争战,而昆仑,她待了多年的昆仑派,她的两位师兄、师尊和掌门,却是那样冷面冷心冷酷无情!
她望着那个消失了的影子道:“就这么走了?”
唐厉耸肩道:“归来墟当年与昆仑一战受损极重,现下活着的不到三人,而且越近昆仑,便越虚弱。他在此地待不长,大概回去了。”
楼红萼眸中微光一动,道:“是。”
唐厉道:“归来墟人的术法极强,为人孤傲古怪。他们以为,当年昆仑创派先祖偶入归来墟窥得心法,千年以来,昆仑不过凭归来墟心法纵横江湖,本身却无一物可取。至于少林武当,只因历代归来墟人短寿而亡,无法来到中原,才让他们称霸武林,被奉为武学正宗。
“到底是海外未化之人,想法可笑,不过倒与我有些相投。他们只有依靠我方能一雪前耻,而我不靠他们,迟早也能如愿。昆仑派且如此,中原武林百年以来有何人才?有何做为?不过是些无耻之辈互吹互捧,一团和气。哈,风水轮转,等这些高高在上的蠢货全都跌到地下,他们大概才看得清楚,这江湖到底是谁的江湖!”
楼红萼道:“风水轮转……公子信命?”
唐厉眉梢一抬,笑得却有几分顽皮:“我不信命,也不信没有报应的承诺。”
楼红萼望了望他,忽然伸手撩起衣袖:只见她苍白的手腕上,顺着青色筋脉,有一段黑气正隐约盘旋。
唐厉道:“只要我在,牵机毒便不会发作。等到事成,我自然会给解药,再向夫人好好赔罪。”
楼红萼缓缓吸了一口气,只道:“我知道。”
唐厉点了点头,抬手击掌几声,门外当即有人回应:“主人。”却是隐藏在各地,无缝不入的唐门死士。
唐厉道:“查到唐霜天的下落了?”
门外人低声道:“那边山势复杂,很不好找。属下带门下弟子找了三天三夜,还是……这个……”
唐厉淡淡道:“带三百人回去,连夜再找。我说过了,死要见尸,活不必见人,就地格杀。左领主,你懂不懂?”
“懂懂懂,属下懂。属下告退!”
楼红萼道:“公子这么兴师动众,就怕他再次出现,被那小姑娘知道了端倪?”
唐厉揉了揉太阳穴,摆手道:“是我糊涂。当日她给我看唐门家谱,我只道唐霜天已死在青城地牢,岂料他还阴魂不散,当真麻烦。若不是他多嘴,我何必两番苦肉计,嘶,当真疼得紧。”
楼红萼笑了笑,只道:“对叔父也这般狠心?”
唐厉微微一愣,闭目沉默了片刻,才轻笑一声地似叹非叹:“凭他两人的能耐,竟整日妄想当唐门门主。害死了我父亲,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