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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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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听,便又各自回了客栈屋内等候。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远处官道上车辙声辘辘,一骑温驯的白马之后跟着数匹枣红色火骝马徐徐行来,从两匹枣红马上翻下两个少年,其中一个走到白马跟前,恭谨道:“先生仔细脚下。
只见从白马上下来一位作文人打扮的男子,约莫在不惑之年,头系青濮巾,身着古月色挑绣蟒纹鸾章缎袍衫,眸光沉稳清明。
等候在道边的县官一见,当即率众上前迎接道:“下官嵩阳县县令梁怀安,叩见知府大人!洛大人为朝政操劳,偶到此地,小小一件狱案,何劳您亲自驾到?”
长吏们跟着行了礼,见知府身后跟着国子监的两位公子赵衍之与岑清望,心知得罪不起,也一并见了礼。
洛士钧道:“天下民事,皆天子之事。今日我到此地,恰有狱案,安有不管不顾之理?”
“是,是!河南府所辖甚广,洛大人亲历亲为,实是百姓之福”,梁怀安唯唯称是,接着道:“这命案只因江湖人士争斗所致。西京城内、少林寺下,这些江湖不化之民惹出命案,历朝历代已见怪不怪。大人初到此地,不妨先去歇息,前头有一僻静别院,乃欧阳公讲学时所建……”
洛士钧摇头道:“既已来到,先去一看那客栈情形。衍之、清望,你们随我来。”
通判与长吏一听,当即随他往客栈去了,梁怀安不敢违逆,亦率众跟去。
客栈里,那些小门小派在本派生意上一向依靠官家,现在见朝廷命官来到,自然不敢得罪,纷纷上前问安行礼。
沈秋水见知府到来,上前拱手道:“洛大人。”
洛士钧看他不卑不亢,心下颇有赞许之意,亦拱手回礼道:“沈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国子监学生多有出身显贵者,对这帮江湖人士大为不屑,岑清望见先生与那少年行礼,不由留意看了看,伸肘悄悄地一推赵衍之,道:“你看,那就是沈念之先生的公子。”
赵衍之朝人堆里望去,问道:“哪个是沈公子?”
岑清望哼了一声,与他私语道:“堂堂名士之后,竟去与这班江湖草民为伍,也不过如此!赵兄,不必看了,咱们随先生进去吧。”
洛士钧在客栈底楼设堂坐了,梁怀安着人奉茶与他,一面道:“下官入仕以来,处置狱讼听诉,不敢有误。这杀人命案,唯恐污了大人耳目,大人……”
洛士钧抬手道:“清望,送梁大人下去歇息。”一面看了看客栈里各门派众人:“尔等把命案实情与我道来。有嫌疑者,一一当堂陈情洗清,不得欺瞒!”
在场众人连忙说了所见实情,又互为作证,相继撇清了嫌隙。药王谷的叶英杰道:“启禀洛大人,咱们大家已查证清楚,杀商山四怪的正是仇无名。此人是江湖第一杀人魔头,若非他杀,还有谁人?”
洛士钧暗中心道这些江湖人不懂法纪,口中问道:“有何人证,有何物凭?刘、郭两位杵作,上去验尸。”
两位杵作上前道:“大人到来之前,咱们已验过尸首,确是剑伤无误。”
洛士钧点了点头,又道:“唤那店家上来。”
客栈店家是个老实人,店中发生命案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一见知府,当即上前磕头道:“草民叩见知府大人!梁大人早已问过草民千次万次,案发那两个时辰里,草民和伙计们都在底楼,不曾见有一个人进出。但这些大侠们都会飞檐走壁,是不是有人飞上三楼杀了人……哎哟喂,草民实实只有一双眼睛、一副耳朵,这个实是不知!”
等店家下去,洛士钧沉吟片刻,道:“据大家所言,客栈中佩剑有嫌疑者,还有昆仑派。昆仑派何在?”
岑清望一听,忙附耳过去道:“先生听学生一言。这昆仑派有位术士名叫瑶光,官家自熙宁六年起,每年下旨邀他入京任天官一职,似乎对他大为看重。依学生之见,江湖纷争自有这些江湖人解决,还是不必得罪昆仑,又失了官家之心。”
洛士钧蹙眉缓缓摇头:“食朝廷俸禄,安能不谋政事?我辖地中有人行凶杀人,岂有轻恕之理?什么天官法术,怪力乱神,本就荒唐!衍之,你上楼去,请昆仑派众人下来,本府自当过问。”
赵衍之答了一声“是”,岑清望自负是名家之后,被先生当众斥责自是脸红不已,仍道:“先生,学生以为《尧曰》中言‘宽则得众,赦民小过’……”
赵衍之一向谦恭温和,此刻却回过头来瞪他做了个眼色。岑清望心中不服,奈何赵衍之身份殊异,也不便在脸上作色。
赵衍之走了几步,他的一干护卫紧随在侧,手握矛戈大声喝道:“昆仑派弟子,知府大人在此,还不速速下楼来!”
只见赤光一闪,“铛”地一声,护卫们只觉虎口震得一痛,竟有数条赤金小蛇绕在矛戈上,留瑕轻盈跃下,挽弓格格而笑。
护卫将矛戈对准她:“喂,小姑娘!收起弓箭!”
留瑕被他们一吼,转眼小嘴一撇,将弓箭藏在背后呜呜装哭:“呜呜呜狗奴才!竟敢吼我!呜呜呜师尊师尊有人欺负我!”
赵衍之和众护卫哪见过这架势,一时不由手足无措。护卫头领生怕公子受伤,便上前几步,冲众人道:“你们还不下来叩见大人,怎么,想抗旨吗?”
燕赤华站在众人身后,只听留瑕呜呜而哭,几步挤到人前,眼睨着那护卫道:“大胆刁民,你奉谁的旨?”
护卫被这小小孩童的气势一唬,疑惑道:“你……你是越王的……?”
赵衍之一见燕赤华,不由大吃一惊,大步上前悄声道:“小燕,你怎么在这儿?你!早该让燕公送你进国子监来!”
燕赤华亦没料在这里遇到堂亲,一时小脸皱起颇为不悦,他跟姬燕歌时日一长,也学来几分伶牙俐齿,低声回道:“衍之哥哥不想娶亲才进国子监,嗯!咱们彼此彼此!”
“你!”赵衍之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话竟回不出口。
岑清望道:“衍之,怎么了?”望了昆仑众人一眼,朝楼上喊道:“还有何人,速来跪叩洛知府!”
却听楼上有个女声清冷而笑,道:“什么知府,为何跪你?”
洛士钧心中暗叹:唉,莫不是苗蛮女子,当真不守礼教。一面道:“本府在此,休得胡闹!”
只听一声尖啸,一支紫金箭从二楼破空射出,钉在洛士钧身后墙壁之上。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岑清望脸色发白,上前道:“民女大胆,你敢伤害朝廷命官?”
几人说话之间,一顶四抬软轿悄悄停在门外,但见粉青色绣球锦青缎九幅裙底一双黛色攒珠鞋尖若隐若现,从轿中下来一名杏帔红衫的少女,两缕鬓发轻垂,眸光一动,文弱生怯。
岑清望这话一激,楼上女声轻轻娇笑,又有一支箭朝洛士钧发冠射去。岑清望轻功不佳,伸手将那箭一挡,竟向方才那少女偏射。
洛士钧大惊失色:“颜儿!”
瑶光身形掠出,伸手将那少女往身侧一揽,指尖轻轻一划,已将那支箭折断,回头道:“姑娘受惊了。”
杏衫少女惊疑未定,眸子圆睁愣在原地,打量了瑶光片刻方才回神,忙垂眸敛袖一礼:“多谢公子。”
洛士钧额头冷汗涔然而下,唤道:“颜儿!”
原来那少女是他的独女洛妤,小字倾颜,久在闺中教养,她经历方才一险,自是脸色发白,勉强朝他一笑,过去坐着道:“爹,寻你好久不见。梁大人说你在此地,我便来了。”
瑶光道:“小歌,还不下来?”
众人抬头,却见一穿海蓝色宽袖衫的少女如轻燕一般跃下,眸光仿若春水化雪,莞然露出颊边酒窝,说不出的明媚清朗。
洛士钧一见,心头大震,竟霍然起身,快步上前颤声道:“廷虞……廷虞兄?”
姬燕歌眉梢一扬,很是不解。洛倾颜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不由轻声道:“爹爹,这位姑娘……?”
洛士钧却充耳不闻,呢喃自语道:“不,不,太像了,太像了!”说着走到姬燕歌面前,问道:“姑娘可是姓姬?”
姬燕歌道:“不错。”
洛士钧一听这话,眼中竟有泪水夺眶欲出,嘴唇翕动不止,语不成句:“廷虞兄逝去这些年……太像了……太像了!”
赵衍之奉皇叔御诏入宫时,曾经在宫中画师处见过已故安抚使姬廷虞的画像,再一看姬燕歌,眉眼之中果然有五六分像,一时也愣住了。
洛士钧微微缓过神,自觉刚才失态,看了看姬燕歌和昆仑众人,只道:“孩子,你……你怎么……”,刚想说“怎么和这群江湖人士在一起”,急忙闭上了嘴。
姬燕歌闻言,暗自腹诽这知府大人脑壳坏了,朝他盈盈一笑,语含讥诮道:“洛大人,你疑心是我杀人,要审便审。若成全了你们忠臣美名,我死生何患?”
洛士钧一听“死生何患”这句,情难自禁,竟不觉潸然泪下,一面吩咐遣散了江湖群豪,似是有话要说。
赵衍之看姬燕歌拉着瑶光,不由道:“姬姑娘,这位……”
姬燕歌道:“瑶光是我的师兄,大人有什么话对我说,便说罢。”
洛士钧心中大悲大喜,一时五味陈杂,根本不顾她出言敬与不敬,仰头长叹道:“死生何患……死生何患……当年汴京一别,廷虞兄也说了这一句话!难道父女间真有如此灵犀?苍天在上,廷虞兄、姬夫人,你们此生分明了!”
姬燕歌听到他“父女”一语,秀眉一皱,道:“廷虞兄是什么人?”
洛士钧拭了泪,心下逐渐清明,追问道:“孩子,你可是年十六岁?”他见姬燕歌点头,似乎完全证实了猜想,于是坐回太师椅上,轻叹一声,缓缓道:“那是仁宗朝的事了。十六年前,姬廷虞兄与我同朝为官,那时他受封安抚使,奉旨前往西疆,妻子姜氏亦随他去。不想朝中得报,信中言西疆苦寒,两人先后病殁途中。十六年了!孩子,你竟一点也不记得?”
“那时王安石公甫回朝,我两人合计之下,自忖无力远赴西疆,此事也就此罢了。”
赵衍之道:“是,荆国公三年前亦曾提及此事,称是平生一撼。学生那时不敢多问,原来如此……”
洛士钧慨然亦叹,朝姬燕歌道:“孩子,汴京姬家还有你的亲兄长姬海夜。你可想回汴京去?”
姬燕歌站在原地似笑非笑,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全无干系的身世故事,陌生而遥远,过了片刻,唇角微微笑开,莞然道:“世俗故事,随它去吧。”
岑清望大吃一惊,道:“姬姑娘,此乃父女之纲、兄妹之纲,怎能随它去?”
姬燕歌微微一笑,却不理他。
洛士钧已把她当作故人之女看待,闻言只道:“你……你叫我洛世叔便可。你此番与我等回汴京,受些礼仪教化,也可免受这些江湖纷争。”
姬燕歌当即回道:“我生在昆仑城上,白帝是我师父,此乃父女之纲;瑶光是我兄长,此乃兄妹之纲。何况本朝人口千万,巧合无数,大人的那位姬廷虞兄未必与我有关。是也罢,不是也罢,汴京过去从未有过什么姬小姐,大人又何必执念?”
洛士钧听她此言坚定非常,知道这小姑娘心志已不可改,心下一叹,依旧问道:“孩子,你果真不愿回去?”说着朝姬燕歌望去,却见她明眸雪腮,可爱非常,心道这桩命案里唯独她仍有嫌疑——两个时辰前,她自称与商山四怪看剑,那四人已经死去,谁可为证?
他在心中自然不信她是凶手。然而转念一想,毕竟在江湖之中浸染已久,人若真是她杀,杀人凶手竟是故人之女,却究竟该不该对她偏私?
洛士钧出仕以来,自负刚正不阿、秉公职守,遇到今日之事,竟蹙起眉来颇觉头痛,一面听爱女咳了几声,便道:“颜儿,此地风紧,你且下去歇息。”
洛倾颜应了一声,起身朝瑶光敛袖一礼,却终不敢抬头打量,径自退了三步,一路去了。
岑清望善于察言观色,一见先生眉目愁苦,便猜中了几分,侧身低语道:“先生可记得那卓大人之女卓氏?只因一宫婢侍奉不周,被她鞭挞至死。卓氏按律理应偿命,奈何后来她嫁与康王为妃,此事便不了了之。”说着,朝赵衍之挤了一个眼色。
赵衍之许久才明白过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传音入密道:“姓岑的,你胡闹!”
岑清望又朝他使了个眼色,传音回道:“衍之,你不会真想在国子监待一辈子吧?现下让先生高兴高兴,明年举咱们入科,有什么不好?”
赵衍之脸上仍是微红,传音道:“你管我?”
岑清望白他一眼,传音道:“是,小郡公,你不急着入仕,我却着急!”
两人正用传音入密回来回去,瑶光已在这时出了客栈,翻身上马,扬鞭似是要走。
姬燕歌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回洛士钧的话,一路掠出客栈追去,伸手拉住他的马缰,纵身翻上马背,坐在他的鞍前,小心翼翼觑着瑶光的脸色道:“你生气了?”
瑶光纵马跑了几步,靠在马鞍上懒懒一笑,半真半假道:“你有了亲兄长,何必再顾我?”
姬燕歌心下大急,勒停了马,道:“我与你十六年兄妹情分,竟比不上什么血亲?我看那洛大人神神叨叨的,没准脑壳不太正常,你何必理他?”说到这里竟是真的焦急不已,登时心中一酸。
瑶光戏谑一笑,伸手轻轻点住她的鼻子,道:“鼻尖都红了……我倒怕你方才不追出来,这戏可就不好玩儿了。”
姬燕歌听他话中有话,回头道:“什么意思?”
瑶光朝她展颜微笑,容色翩然,气定神闲道:“你回去告诉洛大人,你见我一走,伤心欲绝,一意回昆仑,自是不愿去什么汴京的。那洛大人自然会百般留你,你就许诺在几日内为他找出凶手,若找不出,就与他们一同回汴京。小歌,这下既了结中原一干烦事,又能甩掉这个包袱,你师兄可还灵光?”
姬燕歌愣了片刻,终于逐渐笑开:若非这般,他便不是瑶光了。
这时忽听一阵马蹄声靠近,瑶光一纵身已回了客栈二楼,姬燕歌纵马回去,却见是赵衍之策马追来:“姬姑娘!”
姬燕歌手中缰绳一引,那白马当即登蹄长嘶,朝他嫣然微笑,道:“你的骑术不错,我本以为官家男儿都是……”说到此处自觉失礼,只扬鞭娇叱一声,策马回客栈了。
洛士钧见两人回来,忙迎上前几步,对姬燕歌关切道:“孩子,伤着没有?”
姬燕歌心下暗笑,脸上却学着留瑕的样子,装出一副伤心神情:“洛大人,你不时提什么亲兄长、亲兄长,把我的师兄气走了!”
洛士钧一时无措,只得道:“罢,罢!你不愿回汴京也罢,只是这桩案子却得了结。”
姬燕歌道:“我绝未杀人,大人可愿信我?”她见洛士钧点了点头,又道:“五日之内,我必为大人找到杀人凶手,将来龙去脉、各种凭据一并告知。江湖事,江湖人了结,大人以为如何?”
洛士钧听她一口一个“大人”,而不愿唤自己洛世叔,心下不由微微黯然,想了想道:“好。但若五日内你不能查明,便要与我回汴京去,如何?”
姬燕歌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