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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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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过瑶光住处的人,无不像黄宗石一般大呼小叫:“简直是暴殄天物、惨绝人寰、岂有此理!”
话未说完,他已被瑶光一脚踢了出来,岂料迎面正撞上姬燕歌,一时尴尬不已。
姬燕歌打量着他,含笑道:“黄师兄好早啊。”黄宗石理了理衣袖掩饰尴尬,给她回礼不迭:“姬师妹更早。”
姬燕歌道:“瑶光可在里面?”
黄宗石道:“他在。哦,那只讨人厌的肥猫也在里面。”
姬燕歌见瑶光养的一只猫便把他扰得烦不胜烦,不由好笑,只含笑抿了抿嘴,径自转身进去了。
瑶光手中执着一根青芒,悠然逗弄猫儿,道:“去见过师父了?”
姬燕歌应了一声,果见那只黑猫懒懒趴在桌案上,和主人一样放肆地伸着四只雪白肉爪,轻轻“喵”了一声翻过身来,把案上的香炉弄翻在地。瑶光倒也不恼,只用指尖轻轻挠着它柔软的肚皮,那黑猫登时蜷进他的怀里,再不闹腾了。
慕容原本侍坐在侧,见姬燕歌进来,忙起身坐到右座,相让出左首的座位。
姬燕歌在瑶光身边坐了,一边笑道:“刚才黄师兄为什么说你暴殄天物、惨绝人寰、岂有此理?”说着伸手一摊:“交出来。”
只见瑶光掌中现出五六颗拇指大小的南海珍珠,浑圆饱满、光华夺目。
姬燕歌看了看,道:“谁给你的?”
瑶光道:“关中剑派的谭老先生每年派人来送礼。先是美人四名、前年是黄金十二箱,去年又是宝刀与名剑六柄。到了今年,他的弟子前来说,谭老先生每年见到退礼,脸色便白了几分、身体便差了几分。我为他老人家百年高寿着想,今年的南海珍珠,勉强留下罢了。”
姬燕歌心想,那谭老先生可是蛮不讲理的祖宗,不知吃了瑶光什么手段,竟然经年如斯害怕,不由暗自好笑。
瑶光拈起一颗珍珠投进玉炉之中,只消片刻,就见从炉口一阵白烟袅然升起,龙延香的香气缓缓铺开。
姬燕歌知道瑶光积宝甚多,却对这些天珍地稀、旷世连城的去留满不在意,不怪乎黄宗石一见之下大呼小叫了,便笑道:“谭老先生武功甚高,未必有求于你,为什么给你送礼?”
瑶光冲她似是无辜地一耸肩:“谭老先生酷爱送礼,我有何法?”说着,伸手执起案上的杯盏,将杯中碧色的酒缓缓饮尽。
姬燕歌睁大了眼睛,道:“你又是哪儿来的酒?”
瑶光低头逗着霸占主人怀抱的黑猫轻抚皮毛,语笑张扬:“余老头给我的。”
姬燕歌道:“余长老最是刻板严苛,怎会给你酒?”
“我近日无事,将他想要的丹真心法逐字默写出来,他就从山下带回一坛太禧白。酒是好酒,可惜余老头平日罗嗦,我不喜欢,心法只能给他一半”,瑶光无视姬燕歌讶然的目光,唇边浮起微笑:“越禁忌的事情,往往越是有趣。”
姬燕歌对他的心性习以为常,谁若要与瑶光讲理,那才是无稽之谈,等他连饮数杯,方要伸手劝止。
还未碰到瑶光的手腕,姬燕歌眼中忽有异色闪过,看了看瑶光,又朝慕容睇去一眼。
慕容知道她欲避人视听,当即起身告退。
姬燕歌见几十步内无人,这才望着瑶光,秀眉微皱道:“你受伤了?”
瑶光在她面前毫不设防,受伤与否,自然一探便知,见她面露忧色,只一笑带过,风轻云淡道:“我去了一趟云梦大泽。”
多年前,青师与白帝因事生嫌,下山离开了昆仑,春水剑也被他带往云梦大泽。昆仑弟子们虽把四剑齐归昆仑当作平生的鸿愿,却知道从青师离开昆仑的那刻起,要想拿回春水剑,却比登天更难。
姬燕歌心道他只身前往云梦大泽,同时面对青师与其弟子,以一对二,难免不敌,此刻见他受伤,虽然焦急心疼,脸上却轻轻一笑,道:“难料啊难料,终于有人能教训得你。”
“咱们的好师伯可不愿见我。他的弟子虽伤了我,自己的伤却要更重几倍”,瑶光仿佛看穿了她的念头,眸中似有光华氤氲,莫测不定:“他和咱们师父一样,十数年前心脉已伤。真是可惜。若从当年纵横江湖的青师手里夺回春水,那才有趣。”
姬燕歌极少见他对一件事情如此志在必得。
她虽和瑶光一样,切盼见到四剑重归昆仑,但此刻瑶光话中的执着坚定,却远超她的想象。
瑶光伸手在怀里张牙舞爪撒娇的黑猫脑门上轻轻一弹,继而道:“春水剑暂不可得也罢。昆仑此去中原武林会,必将黎阿剑拿回。”
姬燕歌微微一愣,道:“春水与黎阿多年流落在外,若能拿回当然好,若力所不及,也就罢……”
瑶光摇头打断道:“你不知其中关窍。”
“百年前,祖师掌门曾到过归来墟,将取得的武功心法刻在四柄名器之上,流传后世。除了 祖师传下的无上心法,江湖中对归来墟的一切,可谓毫无概念。直到几十年前,昆仑与归来墟在九连城上连斗数日,昆仑死伤深重,勉强战胜。经此一役,震动整个江湖。”
姬燕歌记起听过的江湖故旧,心道:黎阿剑流落中原,大概也在那时了。只是归来墟为何来与昆仑相斗,却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让后人实实不解。
“当那时,师父尚是昆仑掌门,青师为执司,他两人还有一个师妹,叫做楼红萼。”
姬燕歌恍然道:“我曾偷偷翻过历代弟子的名册,偏在师父那一辈有个名字被抹去,想来就是这位楼红萼了。”
“机灵”,瑶光伸指朝她赞许地晃了一晃,接着道:“昆仑与归来墟一役虽然险胜,但却触伤了山脉,难料哪日玉清峰崩裂、逐鹤渊摧倒,以至九城震动,险境如斯。幸而四剑集天地造化之灵,只消它们的气息长存周转,再过数十年轮回,昆仑山脉便可恢复如常,安然无恙。
“这位楼红萼,算来倒是咱们的师叔,时任昆仑刑掌使,武功造化自然不低。当年师父为和归来墟一战,曾施分水之术,将九连城下的弱水、流沙分成一道深壑,以此当敌。楼红萼的恋人琅轩便死于那一役,他的尸骨跌进沟壑当中,三魂消散,七魄被困。而那时,弱水、流沙已经合拢,从此七魄不可寻回。
“楼红萼深恨师父,转去恳求青师,请他为琅轩施逆命之术。青师以为逆命必遭天罚,不许。又乞施往生之术,仍不许。楼红萼遂离开昆仑。又过数年,青师与师父分道扬镳,携春水剑远赴云梦大泽,亦从此离开昆仑。”
瑶光背书一般背出这一段话来,唇角逐渐浮出笑意,意味深长道:“记载到这里就完了,甚是简单。”
“这位楼师叔的恋人忠勇拼杀,却落得魂魄离散的下场,也无怪她决绝伤恸下山去了。时隔十数年,也不知现在怎么样?”,姬燕歌怅然叹息,过了许久,方道:“春水剑与黎阿剑已有多年不在昆仑,时年一长,难保有山陵崩摧之大祸。”
“昆仑的山脉深厚,受损虽重,祸也不及你我”,瑶光眸中的笑意缓缓敛去,双眼深邃而清明:“但若四剑不能齐归昆仑,九连城上后世的徒子徒孙,早晚遭此大祸。”
姬燕歌这才明白他执着于夺剑的缘由,心下稍缓,便问道:“你几时知道的?”
瑶光道:“掌门与长老怕因此事人心惶惶,自然不便公开,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庞修告诉我的。”
姬燕歌大感诧异,却听瑶光支着手肘斜倚在案头,任黑猫爬回怀里缩着取暖,懒洋洋地轻哼一声,道:“我想知道的,自有一千种方法让他开口。庞修此人迂讷得紧,竟还痴心妄想靠谈判商榷拿回春水剑。若这招管用,如何他年年远赴云梦大泽,说破嘴皮也不见效?这么些年仍不长进,武功尚可,人却是蠢人,当真少见。”
当此时,却听几十步开外有人走近,瑶光抬眸道:“什么人?”
来人传过声来,恭谨回禀:“弟子见过瑶光大人。敢问姬师妹可在此处?”
姬燕歌扬声道:“我在。”
那弟子又道:“如此便好。奉掌门人令,请瑶光大人、姬师妹即刻去玉清峰,将有要事相商。”
姬燕歌闻言,当即下了玉京城,回自己的燕墟城稍整服装,赶上玉清峰去了。
少倾入夜,灯火全明。只见玉清宫内殿之中,掌门与执司已经在座,瑶光与几位长老坐在左右列前,庞清霜、黄宗石等弟子次之。
姬燕歌的位次在燕墟城首徒之后,她刚落座,就瞥见慕容被瑶光带进内殿,坐在他身后。她对慕容仍不信任,见此情状,神色之间不免有些异样。
这少年三年前昏迷在玉京城下,被几名昆仑弟子救起。问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如何闯入昆仑山,他只道自己叫做慕容,对其余诸事却恍如失忆,记不起来。众人见他身无武功、神色单纯,不像是有意骗人,已然相信了几分,等到发觉他身受极重的内伤,便立即向瑶光禀告。
慕容所受的内伤甚异,每隔数十日就需瑶光为其疗伤。他不识武功,文才却极佳,谈诗论道、书画棋艺皆属上乘。三年之间,瑶光竟从未有送他下山的意思。
当这时,就听掌门紫冲真人道:“今日请诸位来,是为议武林大会之事。庞长老,你来说一说罢。”
姬燕歌听着庞修喋喋不休,甚是无聊,便转着眸子挨个欣赏各人的服饰打发时间。等看到庞清霜身上时,却见她腰间系着一块云芝瑞草巧色流云白玉佩,雕工甚是绝妙,不由暗自道:奇怪,这玉佩好眼熟,以前在哪里见过的。
此时,忽听庞修朝着慕容,皱眉问道:“你?是谁准你上玉清峰来?”
瑶光闻言起身:“是我。”
庞修转向瑶光,无不严厉道:“来历不明的少年,念其伤久未愈,才暂时不必送下山。今日竟把他带到玉清峰来!你身为镇命使,又兼玉京城首徒,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瑶光淡然回道:“慕容曾受重伤,离开照拂,恐有性命之虞。弟子失礼,还请庞长老海涵。”
黄宗石听了不免在心里打鼓:如此拙劣的借口,他说来倒不脸红。
只是他和其他人一样,多少领教过瑶光的心性手段,心里虽然暗自好笑,却不敢当面出口点穿。
偏偏那长老余青授给了一坛百年美酒,却只得了瑶光半本心法,气正不打一处来,此刻借机来凑个热闹,只听众人默然,唯独他开口揶揄道:“这少年若一生不能伤愈,镇命使大人亦照拂他一生吗?”
此言一出,座下弟子不由窃窃私语。
瑶光微微一笑:“余长老的丹真心法,近日练得如何?”
余青授脸色一窒,登时说不出话来,气得坐回座位上不再言语。瑶光环顾左右,女弟子被他故作温柔炙热的目光触及,不免脸红避嫌,谁还敢说话?
姬燕歌和黄宗石隔桌相视而笑,余老头尝过了瑶光的手段,只怕最近要消停许多,不敢再出来罗嗦烦人。
两柱香前后燃尽,在殿中升起一缕袅娜的青烟。诸事议毕后,众人纷纷离开玉清峰,各回各处。
姬燕歌眼前仍浮现出庞清霜所系玉佩的模样。
这块玉佩像是一抹影子,她分明见过,甚至触手碰过,却死活记不起具体的事由,如鲠在喉,不免难受。思量之间,不知不觉已跟着庞清霜走了一段路。
只见庞清霜白绸绕臂,一路行步颇疾。她那袭藕白色青绸暗八仙束袖深衣上遍洒银辉,夜风拂来,但见乌发长垂,裙裾随步微动,不觉有股清冷凛然之意。
姬燕歌心中一动,便立定在未照到月色的一小块地上,不再跟上前。
庞清霜疾步赶到镜天湖畔,她碍于面子,不便在玉京城上使出轻功一路疾赶。此刻见沈秋水下山回程,策马恰好经过此地,便知道自己不曾错过,心神一定,气度自闲,不似方才那般匆忙。
沈秋水见是她,随即勒停了马,拱手道:“庞姑娘。”
庞清霜听见这称谓也不以为意,只道:“再下一次,便是武林大会见了。”
沈秋水道:“有劳庞姑娘,代我向庞长老道别问安。”
庞清霜淡然一笑,道:“你不必担心他,他倒很担心你。父亲让我嘱咐你,此去当勤于修习、不可荒废,倘他的女婿在武林会上断手断脚,教他颜面何存?”言语虽然清冷刻薄,却终有几分关切。
沈秋水闻言只得道:“有劳庞长老挂怀。”
两人不知又说了什么,却听不分明。
姬燕歌站在原地听闻这一切,脑中轰然空白。
那块白玉佩她见过的。就在蜀地初见之时,它系在沈秋水腰际,与庞清霜的极是相似。
那日他也曾说过“我的未婚妻子”一语,可笑她自负过目不忘、天赋异人,却早把这句话忘在九霄云外,数个月来每日相处,竟从来浑然不觉。
月影温柔,广照大地。姬燕歌远远看着湖面起了波澜,泛出撒银碎玉似的涟漪,顿时有种莫名的苦涩不断升起,五味陈杂,心底不禁微微地颤抖起来,几不可抑。
玉京城上夜风冷冽,她被风迎面一吹,发丝拂过海蓝色的银绣芙蓉纹云雾绡宽袖衫,鼻尖忽然一红,过了片刻,眼圈竟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