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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十八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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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阮城熙相处得越久,阿眉越觉得,他带有某种会让人出乎意料的特质。
你觉得他是开朗明媚的,偏偏可以阴冷凌冽得可怕;你觉得他是大笑着的,偏偏眼睛里隔着讥诮;你觉得他不学无术,偏偏他可以用成绩堵住别人的嘴;你觉得他徒有其表,偏偏他最能看透众人心思。
你觉得,他是你眼前一直吵吵闹闹的那个人,偏偏你不知道,他也有他沉默寡言封闭安静的时候。
这个人,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那个她凭着表面揣测的人,着实是不一样的。
就像现在这样,阿眉看着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沉默着画一幅画,椅子上搭着墨绿的画布,地上散着大团大团被揉过的纸。
落地窗上悬着长长长长的流苏窗幔,遮住了所有的光。
她偷偷透过门缝,看他涂涂抹抹的样子,认真的,严肃的,沉郁落拓,轻轻皱着眉头。
擦着耳缘的黑黑软软的发,消瘦的有着明晰线条的苍白的脸,蔷薇色的仿佛受了霜冻的泛白的嘴唇,不着一字,也可尽得风流。
从寒假第二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屋子了,每天每天都在画画。
季妈妈手下翻着锅铲,无奈笑道:“阿眉你不知道的,城熙以前经常这样,任着兴致来,想干什么干什么,九头牛都来不回来的臭脾气,都是被他爷爷惯坏了。他自己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你费再多力气他都不会理你的,要真烦着他了,脾气大的吓人。”
阿眉择菜,垂着眼睛:“那,那他要一直不出来怎么办?”会不会饿,会不会累?
季妈妈还是笑:“随他去吧,迟早都会出来的。”
可是阿眉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偷偷拨开门缝来看一看,她小心翼翼做着窥探者,冒昧窥视着他的样子——在没有别人参与他生活时候的他的样子。
他执着铅笔,细细琢磨,指骨细长,指纹削薄,紫色的针织衫顺着手肘延展的方向,拉出木枝似的折纹。
每次她偷看他,都觉得他定格在了远远的时光那头,这么久了,还是保持着不变的姿势。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阿眉开始心不在焉,心烦意乱地翻着一本看过的杂志,翻得极快,只是一个字也没落进眼里头。
季杨修着盆栽,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他说:“顾眉生,书是拿来看的,不是用来翻的。”
她红了脸,把杂志搁在玻璃茶几上,捧着搪瓷杯子往楼上走。
季杨说:“你去喊喊城熙吧,都这么几天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虽然脾气大,可如果是对你的话,指不定会有点分寸。”
搪瓷杯子吸热,她捧着冒热气的沸水,手心烫的吓人。
她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看着他,他只径自修着乱枝,再没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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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眉第一次觉着,自己也算是挺有勇气的。
她推开城熙的房门,不像平时一样只是容得下眼睛的一条细缝,而是搁得下自己半个身子的宽度。
房子里闷闷的,充斥着热的暖气,她有些提不过气来,声音闪闪烁烁:“城熙,你饿不饿啊?”
她在房门口纠纠结结,思前想后了半天,想了多少句规劝的话,斟酌了多少个字眼,最后,却不过是一句最最平淡的话——你饿不饿?
因为在阿眉看来,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最简单的生活日常,才是最重要的事。你可以清高,可以淡泊,可以沉静傲岸,可以与世隔绝,可你不能当个饿死鬼。
死不留名,轻于鸿毛,多不值。
他卡在指里的笔顿了下来,皱了眼睛,转头过来看着她。
那眼里,盛着深远巷子里厚重的湿气,青灰沉沉的一片旧苔。
脸是白的,唇也是白的。
她尴尬着,酝酿好了表情,浅浅的有点紧张的微笑,还是一句,“你饿不饿。”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走,静得发慌。
一分一秒都被拉得极长。
她汗湿着手心,等着一个或好或坏的回复。
云开雾散,水净天明。
他丢了笔,疏懒了神色,大大的哈欠:“有鱼么?”
“有。”
“有肉么?”
“有。”
“有清粥么?”
“有。”
“有小菜么?”
“有。”
“有傻阿眉么?”
“没有。”
他噗嗤笑出声:“现在倒学聪明了,没被我的话诓进去。”
她也回以笑容,温柔的,恬静的:“那么,现在可以开饭了么。”
阮城熙自觉自己比谁都聪明,老觉得她傻,可是,就算再傻,她又怎么会被他的话诓进去呢。
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是认认真真听进耳朵了,确定了,才给他答案,并非是漫不经心的敷衍,又怎么会出错。
可是,他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样难得的聆听,这样认真的善待。
那张画,阿眉许久之后去他房里找书的时候才看到。
她以为,他修修改改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必定会画一张精致到毫厘的佳作。就算不是上乘之作,也该是亮人耳目的。
可她没想到,这画居然这样平凡。
只是一幅普普通通的铅笔画,素描淡笔。
粗陋的线条,糊开的铅粉。
凌乱萧条的美丽。
并不惊艳。
那上头,只画了一只苹果,明暗交替分明,被谁咬了一口,齿痕刻骨。
一半干瘪,一半鲜泽。
被食咽的那一块缺口,正处在那鲜泽的一半上,极深,几乎可以看见突兀的果核。
她心里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是什么呢,如刺梗在喉,心中恓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