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 十步谣》蓝宵

6、韶华若逝【3】

　　诛神台，是惩罚天界众神众仙最残酷的刑罚。投身诛神台下，再强的法力都归为零，一旦被炼焰赤火贯穿□□，刹那之间便魂飞魄散，再无复生的可能。但玄后想去这个地方。
　　“确实。这是三界之中唯一一个天帝龙威震慑不到的地方。是个好地方。”三太子——柏谷晃了晃手中的茶杯，似乎只在玩弄，没有喝茶的兴趣，“神尊希望我如何襄助？”
　　望尘看了柏谷一眼，目光悠悠，然而此时的柏谷的眼中只有手中那只白底蓝花的瓷杯。
　　“殿下想清楚了？”
　　“为何想不清？”柏谷的神色没有丝毫起伏，漠然开口，“毋庸置疑神尊是唯一可以救我的人，只是我不需要。即使只有一半灵魂，柏谷仍是柏谷。”柏谷抬眸，淡淡扫了望尘一眼，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杳无踪影，“但若体内融入神尊的魂魄，虽然完整，但这具身躯的主人，又当是谁？”
　　柏谷平静地陈述着他的观点，望尘却在心底对他肃然起敬。这个傲骨铮铮的男子，虽然冷漠得有些傲慢，内心却实在柔软。将两人的灵魂融合，九重天上无人不知这是上古禁术，却又无人能说清为何被禁。只有柏谷明白，这种做法有违人道。他敬重每一个生灵，敬重每一个自由的个体，敬重每一具灵魂的独一无二，所以他放弃这个唯一能够拯救自己的机会。
　　“殿下为何愿意助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觉着，若我是你，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就当是成全我自己。”
　　“殿下也有心爱之人？”望尘沉默片刻，以陈述的语气说出了这句问句。
　　“有。”柏谷没有思考。他放下手中的瓷杯，视线穿过身前的望尘不知看向了何处，无声无息，神情中的转瞬而逝的孤寂苍凉仿佛是历经了一生一世的锤炼。
　　“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可是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忘了她的一切。唯一记得的，就是我爱她。”
　　即使是深深的怀念着，柏谷的眼底依旧只有清冷，“一半的灵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便。除了，偶尔会阻碍我的记忆。”

　　望尘与玄后最后定下一同离开的那个日子倘若能够被记入史册，恐怕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只是，骄傲如天帝，如此耻辱是绝不容许成为他一生的污点的。
　　望尘与玄后在桃花林密会后的第三天，柏谷助望尘逃离麟趾殿，与玄后在青雀门外相会。
　　至始至终，没有人过问柏谷为何知晓玄后想要与望尘同归诛神台下。

　　一袭黑衣的烬夜太子冷冷望着自己的五妹，和与她紧紧执手的望尘神尊，凌冽的黑眸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玄儿，过来。”他收起长剑，伸出左手，像玄后小时候那样轻声唤她。烬夜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唯一让他用生疏的柔情和长存的耐心关怀过的，似乎只有玄后一人。只可惜这个妹妹那么快就长成了一个极富主见，智谋深远的强人，在她尚未成人时，她早已不需要哥哥的宠爱。
　　“二哥。”玄后轻笑，“谢谢你那么疼我宠我。只是九重天不是我的归宿，未来，我只想与望尘携手。”
　　烬夜闻言收回手，脸色一沉，俊朗的面庞像是结了霜，冷厉，他讥诮地盯着望尘：“神尊好手段，用这样的办法报复九重天。”
　　“我不将爱情当做筹码，这是九重天上才司空见惯的事。” 望尘答得温文有礼，却也字字锥心。
　　烬夜的神色愈加阴霾，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抽剑刺向望尘。望尘看着已到眼前的剑刃，甩开玄后的手将她推向身后，自己挥袖挡住了烬夜的第一击。
　　其实望尘并没有内力，更不懂仙法。自小被幽禁麟趾殿，将他当做一味药引的天帝自然不会命人教授他法术，让他有能够反抗的资本。但是，挺身挡在心爱之人面前，这无疑是一个不用经过思考举动。
　　这一场厮斗，论武功术法自然是烬夜远胜望尘玄后，但他却打得万分痛苦。他不可能伤了自己心爱的妹妹，更不能无视天帝“活捉望尘神尊”的命令。一个不能伤，一个不能杀，以至于他每一次的进攻都必须精算估量。

　　“二哥，需要帮忙吗？”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对峙中的两方中间。烬夜回过头，看到的是自己异母的弟弟，面色苍白的柏谷。
　　“柏谷，你来做什么？”烬夜扫了眼柏谷病弱的身体皱眉道。不是心疼，是觉得碍事。
　　柏谷似乎没有察觉烬夜语气神情中的不耐，径自越过烬夜走到望尘面前：“听说我的救命灵药不见了，我来找找。”眼神轻悠地转向一旁的玄后，“往后三步就是诛神台，是不是该当心点？”
　　“柏谷你马上回楚阳宫。”烬夜上前一步，沉声道，“这里交给我。”
　　柏谷闻言偏过头，说是看向烬夜，但却微垂头，双眸半敛，只能见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覆在清冷如雪的脸上。
　　“不用劳烦二哥。”话音未落，掌风却已凛凛袭向身前的望尘。柏谷难得会有如此凛冽的动作，烬夜知道，这一掌他必然注入了全部的力道，因为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望尘已经如一片残叶般向后飘落。

　　往事一幕幕袭来，没有想要去回忆什么，所有一切，从沧海变为桑田，其实一直就在眼前。
　　“望尘神尊，我是天帝的五公主，玄后。”
　　我知道，玄后公主，在麟趾殿的那座假山后，我看着你从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变作一个风姿曼妙的少女。你没有对我开口的那些年，我已经在心底回应过好多次，幸会，玄后公主。
　　“所谓爱情，只是一段刻骨往事，并非一个已知结局。”
　　往事越值得怀念，结局越叫人在意。九重天禁锢神仙的爱恨情仇，但事实上我们同凡人一样，贪嗔痴恨。只是这些，我也是到最后才明白。
　　“你说我们逃去人间好还是去妖族好？”
　　很想回答，去人间吧，听说那是个真正有血有肉的鲜活世界。可是玄儿，结局就在眼前，我已经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只要抬头还能望到这片无垠天空，我们就不会有未来。
　　“如果是为了我呢？为了我，毁了我，你能做到吗？”
　　做不到。因为在你受伤之前，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挡在你面前。
　　“你若听从命运那是因为你不爱我。”
　　如何不爱？一千年的纠缠等待，深入骨髓的存在，怎么割舍掉？玄儿，不要那么残忍得用我的爱逼迫我。或许我放手，你就得以新生。
　　“倘若此刻我们没有手刃彼此的勇气，未来很多很多年，我们都得饱尝拿不起放不下，生不如死的痛苦。”
　　生不如死的痛，倘若日后我不在，你是否会选择一条更决然的路？挣扎后我开始恐惧。若是千刀万剐可以麻木我心头的痛，我会毫不犹豫向自己举起刀。那么，你的选择，也会是这样吗？
　　“我们在诛神台之下，一同灰飞烟灭吧。”
　　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却又生生扼在嘴里。能够与你同归，即使是无间地狱我也会欣然前往，只是，看着你灰飞烟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承受。
　　“无法死后同寝，无法白骨相融，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是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一次，我承诺，至死不渝。

　　烬夜瞠目，全然忘记了该如何动作，不但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柏谷对人动手，更是因为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快得没有人来得急反应，更不要说有人能想出柏谷出此狠手的原因。
　　“望尘！”是玄后惊恐的喊声。
　　烬夜木然地想将视线投向身前的玄后，却在还未来得急收回视线时看见一道娇柔的身影扑向已快跌落诛神台的望尘。或许是面临险境时体内封存力量的觉醒，玄后竟追上了望尘的身影。
　　“望尘，抱我。”
　　太远的距离让烬夜看不清玄后和望尘的神情，他只看到玄后追随着望尘，毫不犹豫地跳下了诛神台，望尘伸出双手，让玄后落在了自己怀里，然后，紧紧，紧紧地拥住了她。应该很用力，用尽了要将爱人揉进自己躯体的力气。

　　直到两人完全落下诛神台，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烬夜似乎才反应过来，他扔下剑跑向诛神台边，还没来得急往下看，诛神台下一红一金两道火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龙吟声从台下的深渊直冲天际。烬夜抬头，是两条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龙。
　　随着望尘与玄后真身的出世，覆盖着诛神台下真面目的云层滚滚排开，喷射出的火浆从深不见底之处一波一波翻滚而来。
　　随后，火光淡去，望尘与玄后的身影消逝，龙吟却荡之不去。黑幕掩盖着整个天际似乎只在一瞬间，来势汹汹的火浪直冲天空又化作电闪雷鸣降于下界。
　　人间，又将历经近十年的灾难。如同当年重遥神尊离世时一般。
　　“原来望尘神尊的真身也是龙，和我们一样。”身后传来柏谷平静得让烬夜想杀人的声音。
　　“柏谷……”烬夜双手颤抖地撑在诛神台边的栏台上，狠狠开口。

　　九重天的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重遥之子，望尘，负天帝，以仇报恩，挟五公主，堕诛神台……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样的说辞。

　　诛神台伫立着一位少年。少年一袭白衣，神色是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冷淡，颇有望穿秋水之沉静，俊秀的面容寸寸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清傲。
　　少年久久没有动作，清冷的月色依稀勾勒出他的迎风而立的轮廓。如此少年，沉静得让人心痛。
　　“在诛神台下与我一同接受烈火灼身的酷刑，也好过独自一人在这冰冷的九重天忍受记忆流逝的痛苦吧。”
　　“无法死后同寝，无法白骨相融，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两句话都是对着柏谷所说，前一句是玄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后一句是望尘留在他这里的遗言，两句话如同噬魂恶灵，反反复复侵吞着他的心智。或许不久以后，他会忘了望尘玄后，但他一定不会忘记这两句话，不会忘记这两句话背后的无奈和鲜血淋淋，更不会忘记说这两句时，那两个人幸福满足的语调。
　　“殿下，该回宫服药了。”尧塘上仙自柏谷身后走来，为他披上寒衣。
　　“三界之中万物生灵，能配得上“活着”二字的，或许只有身陷红尘的俗世凡人。人世间有世道无常的悲欢离合，有天意弄人的大喜大悲，让我感觉原来这颗心也是会跳动的。”
　　“殿下？”尧塘上仙看着喃喃自语的清冷少年，透过他的眼睛能看出他正在搜寻记忆中的那个人。自玄后公主与望尘神尊走后，这似乎已经是柏谷每夜必做的事。回忆，成了他再也不会忘记的事。尽管他的回忆中，只有茫茫的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