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 十步谣》蓝宵

5、韶华若逝【2】

　　望尘与玄后相恋之初，玄后尚未与垣烨帝君定下婚约，望尘却已知晓自己终将为柏谷铸魂。他是九重天的囚徒，不知刑期在何时，所以对于这段看不到未来的感情，他逃避过。
　　可是玄后告诉他，所谓爱情只是一段刻骨往事，并非一个已知结局。望尘不能给予她的未来，她同样无法许诺。
　　曾经，玄后以为她与望尘之间的鸿沟是那场月陵之战，重遥与赤玖的死，还有整个月陵狼族的恸泣。然而这些对于尚且不到记事年龄的望尘而言，并非如此之痛。
　　憎恨与爱恋一样，需要风霜的沉淀，回忆的滋养。望尘没有对于月陵，甚至对重遥赤玖的任何记忆，所以他对九重天的恨意并不如玄后所想的排解不开。
　　天帝所加诸于望尘的禁锢式的教养无疑是成功的。除了那一身继承于重遥赤玖的血肉，望尘的灵魂只有在血浓于水的条件反射下才会激荡起对父母命运的不平。正如当年他因旁人对于生母不敬的愤然，是血液中的不甘，并非情感上的不忿。
　　望尘不会将父母之死迁怒于自己。玄后尚且没有来得及为这不幸的幸运愉悦片刻，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冷炎上神下界前，将望尘与柏谷合魂之事告知玄后，不久天帝又在垣烨帝君寿诞时金口玉言赐婚垣烨玄后。

　　或许九重天上多一些人能够体会这份爱不得之苦，望尘与玄后未必会被逼入绝境。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雨水冰冷，狂风无情，天帝所下两道谕令更是雪上加霜。
　　第一道谕令众所周知，涉及的或许不止天界。
　　垣烨帝君与玄后公主的婚期定在一百年后下界历劫的冷炎上神与墨绫太子回归之日。
　　第二道谕令所知者寥寥，涉及的不过是楚阳宫、麟趾殿，以及天医阁。
　　望尘神尊与柏谷太子合魂之期定在十年之后。

　　“十年后九天玄女千年坐禅期满，到时三界降福，四海大赦，陛下选此黄道吉日可见用心。”尧瑭所言婉转，却也一目了然，天帝对柏谷的疼爱比之对玄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玄后为与望尘相守而出手阻碍柏谷合魂，恐怕到时伤人伤己。
　　冰冷的夜风直直吹入玄后心房。如坠冰窖也是苦？可□□的寒冷如何能比心火骤然熄灭的冷冽之苦？没有勇气面对，没有能力逃避，如今似乎连愚蠢得拖延时间都再做不到。
　　“上仙，我要见望尘。”玄后紧握双拳，十指几近嵌入掌心，“麟趾殿处处是瑾帛天妃的耳目，请你将望尘带去冷炎上神的桃花林。”
　　尧瑭沉思片刻，抬眸。
　　玄后背后的窗外，深红如血的桃枝一株株交错簇拥，在清晨微薄的阳光下荡漾着淡金色的光晕。记得这是玄后出生时冷炎亲手移植到仙莲殿的十一棵桃花树。
　　这绛色桃花的花瓣比一般的桃花小上一圈，在微风中摇摇曳曳就能零落几片，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似乎也能清晰地闻到自那桃花发出的悠远清香。
　　桃花，自古与“情”字相系，留下过多少传说令后世钦羡。只愿这九重天不会是风花雪月外的凉薄之地。

　　玄后要见望尘。她从尧瑭上仙走后一直静静坐在床榻边，直到第二日午后，安排好一切的尧瑭上仙和奶娘雪代掩护她走进十里桃花林。十里桃花，在冷炎上神走后依旧开得艳丽灼目。
　　玄后走到早已等在林子深处的望尘身后，轻声开口：“你说如果我们像四哥和冷炎上神那样，痛苦过五百年，煎熬过五百年，就当提前尝尽一生的折磨，是不是往后就不用再那么辛苦？”
　　望尘闻言转过身，双手扶住玄后的肩头。稳稳地，没有丝毫颤抖犹豫。望尘的神情很淡，毫无波澜，应是冰冷，却让玄后觉暖暖的，令人留恋。
　　他开口，声音悠远低沉：“五百年的折磨等待能换来厮守一生的幸运？五百年，即使是五千年以后，冷炎上神与四太子之间的爱情依旧是违背伦常，依旧会为世人所唾弃诟病。而我们……九重天上的伦理道德，容得下你，容得下我，却容不下一个你我。”
　　“你若听从命运那是因为你不爱我。”
　　“如何能不爱？” 望尘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身子前倾，“在我的记忆中，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幸运。与你相恋的这些年，我体会过短暂的幸福，可是现在不得不放手。如果我再留着你，那就是一错再错。”
　　望尘寻找一切可以成为理由的话语劝解玄后，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不甘，多么希望自己能让心爱的女孩幸福下去。只是他畏惧天帝隐藏在威仪之下的狠辣，不敢用玄后的一生下注。
　　“并不是你放手了我就能幸福。”玄后伸手环住望尘的腰，一股酸意涌上鼻头，“倘若此刻我们没有手刃彼此的勇气，未来很多很多年，我们都得饱尝拿不起放不下，生不如死的痛苦。”
　　“手刃彼此？”望尘抬头。
　　“昨夜我想了很久，其实有一个地方，在三界之外，即便是父神也无法掌控。在那里我们可以长生不死，不用经历轮回转世，永远永远都能在一起。”玄后没有放开环在望尘腰间的手，她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眼里是深深的缱绻，“我们在诛神台之下，一同灰飞烟灭吧。”
　　如果不是玄后眼中的憔悴以及滑落在她颊边的泪珠，望尘差点以为眼前这个平静决然的少女还是曾经那个骄傲的玄后公主。曾经的玄后不会哭，即便再痛再苦，依旧不可一世。
　　“诛神台……”望尘轻声重复几遍，玄后脸上的决然和坚定是那么清晰，与当日和他定下“分别后就不能再回头”的约定时的迟疑有太多不同。

　　玄后走出桃花林时面色如常，没有侧目看等在一边的尧瑭一眼便径自离开。尧瑭猜不出玄后的心思，心下越来越沉重。
　　九重天的阳光虽说温和，但若是像尧瑭这样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看，还是会觉得灼目。
　　光线带来的刺痛很快让尧塘的双眸中浮起一层薄雾，可他非但没有收回视线的打算，心绪似乎都随着视线飞向了九霄云外。
　　当日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做出的沉重选择，究竟是能拯救这对恋人，亦或是将二人推入绝境？望尘的死是天帝不会更改的谕令，但至少，玄后可以活下去，和垣烨帝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云茫山，或许她可以忘了曾经的年少轻狂。
　　“尧瑭上仙。”在玄后之后步出桃花林的望尘，见到站在林外的尧瑭，走近几步道。
　　尧瑭听到望尘清灵的声音，立刻收回思绪，跨步上前：“神尊，公主如何抉择？”
　　玄后方才的神情，显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只有被逼入绝境却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们想做出最后的决定。”
　　“最后？”
　　望尘垂眸：“这些年我和玄儿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和挣扎。等待守得云开的那一天，挣扎是否该放弃这段感情，我们的顾虑太多，从未真正反抗过。”
　　真正反抗？尧瑭大惊失色，即使望尘的语气再平静如常，即使他的神情再祥和安然，这四个字给尧瑭的惊吓没有因此减少一分一毫。
　　“神尊所谓的真正反抗，做出了这个决定，结局未必比是好。”尧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望尘没有回答，澄澈的双眼直直停留在尧塘身上，视线淡：“望尘先谢过上仙多年照拂，无论结局如何，玄儿和我都会将上仙与冷炎上神的恩情铭存于心。”
　　“你们……”尧瑭不知是气结还是恨铁不成钢，一句话未说完，“你们”之后努力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十里桃花，芳菲正盛，即使冷炎不在，却依旧以冷炎转盼多情的暖暖笑姿引诱红尘中人画地为牢。

　　尧瑭知道，望尘玄后爱得越真，越没有回头的可能。望尘最终页没有向他透露一个字，越是如此他心下的不安越甚，思绪烦乱下已多次在为柏谷渡灵时神思游离。
　　“上仙心中所虑，或许柏谷能够排解一二。”死寂般冷淡的男声从尧瑭身前传来。尧瑭错愕地抬头看向倚靠在床榻上的男子，后者却合着眼眸，完全看不出启过唇。
　　床上的男子微蹙剑眉，寸寸肌肤透露出令人心寒的苍白。男子俊美非凡，或者说，美得异常诡异。与望尘白得透明的病态肤色相比，他的脸色可以说是如同鬼魅般的惨白。
　　“殿，下……”尧瑭记得，上一次他听到柏谷开口，已是三百年之前。
　　柏谷睁眼，他的肌肤没有丝毫光泽，眼睛里却闪动着荡漾的流光。
　　“替我向望尘神尊传话，若是选择同归，我可以助其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