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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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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偃一路跟沈炼和卢剑星已经处熟了,卢剑星憨厚老实,老实得几乎有点冒傻气,但也不是那种不聪明,总之就是老实,他觉得跟自己差不多,至于沈炼,他觉得这其实就是一个正经时候的大哥,严肃冷静,敏锐聪明。手下的兄弟们跟山寨的兄弟们也都一样,都是响当当的汉子,都同志一心,他觉得这棒极了。他的伤在路上养得差不多了,本来也就只是皮外伤。据说论功的时候卢大哥帮他说了好话,他升了总旗,但卢大哥却没升迁。丁偃自己觉得要不要这个总旗无所谓,甚至有些膈应的慌,他想拿自己的总旗去帮卢剑星换百户,被沈炼摸着脑袋笑了一通,带他去卢剑星家里见他老母亲。
老夫人并没有因为可能是这个总旗抢了卢剑星的百户而生气,她只是像一个最温柔的母亲一样摸了摸丁偃的头,打了水拿着梳子,替他重新挽了汉人的发髻。她也是将门世家女,父亲曾经在海边抗击倭寇,最后也死在了海边,但她因为是女人,所以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能见过大海,要说她一生夙愿,不过是见一见大海,和见儿子当上百户。
老太太有些咳嗽,丁偃也觉着好像嗓子有些痒痒的不舒服,胸口也疼,单只当是往秋天里过,是换季的病症,老太太还给他蒸了梨,他从没这么吃过,觉得新奇又暖心。中秋的时候他们在卢家的院子里结拜做了兄弟,沈炼和卢剑星早就拜过把子了,就住在他家东屋,结拜之后叙过年齿,丁偃最小,所以做了老三,就住在他家西屋。
丁偃跟着两位大哥在北镇抚司每天执勤出班,也帮着抓贼,或者是出门抓人,日子并不是多难过,甚至很好过,但他总是有些郁郁,他想回去一趟,哪怕只是看看,他想见丁修,哪怕只是一面,他相信丁修一定还没有死,只是山水阻隔,一想起他,足以叫他心底痛的打颤。
这样的日子却也没有过多久,不久突然京师九门戒严,所有锦衣卫都被急调入宫,他跟着两位大哥宿卫角门,看见一位朱袍乌纱的大貂珰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宫城,大家都知道那是谁,只有他还伸长了脖子去看,于是那位大貂珰身后一位大约也是相当年纪的年轻宦官发现了他明显不该有的视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被沈炼一巴掌拍低了头。
那是整个大明实际上最有权力的一个人,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而他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因为这大明王朝,即将迎来他最后一任天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么,留不得了。
赵靖忠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
几天之前,他还不配穿这样的服色,但是现在,这样的一件通肩绣着飞鱼的精致袍服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涂着薄粉,他的眉眼用黛笔描画,他的嘴唇用玫瑰汁子做的口脂点染,他站起身来,身后的小黄门有捧帽子的,有端茶盏的,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位新上任的东厂厂公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把自己给烧了。
他的眉眼长得极精致,这也许就是他脱颖而出的第一步,之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却不只是靠这一张脸,从刀山火海里踏过来了。
新任厂公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要抓人,也不是要杀人,他只是骑上惯常骑的白马,屏退所有随从,打马出了城了。
他去的地方,其实宫里所有的小宦官都知道,这是化人厂,凡是犯了事或者恶疾死的太监,都会被拖到这里化了或者在附近的乱葬场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或者化为一篷飞灰,或者化为一架枯骨,最终没有一丝痕迹。
赵靖忠在乱葬岗之前驻了马,静静地望着这一片高高低低的坟头,他并不知道那个人被埋在了哪里,但是那是他在这座深宫里遇见的第一个对他好的人,那个人说他在家乡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弟弟,长得也很乖巧,只是家中太穷,孩子又多,遇上荒年没钱供养,所以只能叫他做大哥的净身入宫,换点孝敬银子。那一天是内书房选小宦官的日子,他从前曾经识过几个字,很想去看看,于是那个人让他顶了自己的名字去内书房,看能不能被挑中,按道理说,内书房的名额都是定好了的,他们这样没有靠山的小宦官只不过是充个场面,但那天真是天可怜见,居然让魏公公一眼挑中了他,说他根骨好,又能习武,又能习文,长得也讨喜。他交上去的名牌上正是赵靖忠这个名字,这本也没什么,这样微末的小宦官换个名字也不打紧,横竖是不能传宗接代,名字改不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他高兴地回到住处,要告诉那位哥哥这个好消息,却看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身体被两个侍卫拖了出去,问了才知道,今天魏公公从内书房回来叫人奉茶,这个不长眼的小宦官取错了魏公所好的茶叶,正巧今日魏公在朝堂上收了人奚落,满心不顺,便拿这个小太监开刀,一看名牌籍贯,居然是西南押解上京的谋逆,当即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从那一天起,他就永永远远叫了赵靖忠了,原先那个名字,已经化作了化人厂一缕青烟,飘散的无影无踪了。
但是这份怨恨是不会随青烟飘散的,一定是这位大哥在天之灵保佑他,让他一连找到了两个消灭仇人的机会,不管是魏公,还是当年被人劫走导致官军大肆搜捕龙姓少年的同族弟弟,报仇的时候,都已经来了。
只是那个人的弟弟得先找到,这个局,没他不行。
赵靖忠调转马头,向宫城的方向疾驰,没人能拦得住他了,现在就是他享受用之前二十年血泪换来的战利品的时候,所有冒犯过他伤害过他的人,都必须死。先是那位化名靳一刀的龙姓少主,再来就是魏公,有机会,就一定不会被放掉。
丁修打马进城,正好看见赵靖忠一人单骑飞驰,他心里只是想了想,穿飞鱼服的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讨人厌,又猛然想起自己的阿偃可能现在就穿着飞鱼服,所以又后悔了自己这句话。阿偃不管什么时候都讨人喜欢,不管是穿了衣服还是没穿衣服,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个苹果,用手擦了擦,直接啃了,远远地望着赵靖忠穿飞鱼服的身影,他似乎可以想象出阿偃穿飞鱼服的样子,他几乎是已经确信阿偃还活着,他就是靳一刀。他快活地打了个唿哨,这并不是一个一般的唿哨,而是一个联络的手段,他现在突然觉得当叛军的少主也挺好,起码有人给他打探情报,前几天叫去画像的已经把那位靳总旗的图形画下来送给他确认,虽然画像与真人有所出入,但是基本可以确认,那就是阿偃。
阿偃,等我来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