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章 红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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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捏着那块绢帕坐在窗前，发了一天的呆。脑中反反复复的，皆是与他一起的种种画面。那句“我不会忘的”，每想一次，泪就要流一遍。到后来，绢帕上的地图早已被泪渍模糊不复存在，心里的痛，却依旧未曾消减。
整个下午，北军都没有要拔营启程的意思，想到一旦出洞此去艰险，便觉得多容他们准备半日也未尝不可。傍晚阿爹归家，第一句问我的便是北军何时离开。我将上午之事告诉他，他长长舒了口气，抚着我的长发道：“阿囡，不要难过，会骗你的人，永远不是对的人。”
我听罢点点头，不断重复默念阿爹的话，像是要说服自己，像是要把自己催眠。
然而第二日，北军依旧没动静。
我拦住沉不住气的阿爹，只身前往北军营中。寻遍所有角落，却怎么也找不到卫风。
心突然不安地跳动起来……
“卫风呢？”远远看见打水回营的秦忠，我几步窜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为什么整个营地都找不到他？”
他被我吓了一跳，一桶水洒了许多。抬起头来看我时，眼神里竟充满了怨怪。
“疯子疯了，是你逼的！”他说罢猛地掀起帘子，就要钻进帐里去。
我心里一急，下意识地拽住他的手臂。没想到他力气极大，只随便一挥，我整个人就被他拽倒在地。
哗啦啦——
木桶滚出老远，我半边身子都被浇得透湿。秦忠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终还是走过来扶我。
“用袖子给你擦，你不介意吧？”他蹲下身，揪起袖口就往我脸上蹭，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焦急地再问了一遍：“卫风去哪儿了？”
秦忠扶起木桶，撒气地重重往地上一放：“也不知道昨天你怎么惹了他，他下午回来后便一直酗酒，我们哥几个轮番着劝都劝不住。到后来，居然跑去了将军的营帐发酒疯，一晚上都没出来。直到今晨才突然回到帐中，二话不说系上箭囊就出了洞。方才我打水时才听说，他是主动请缨去探查狐子凹情况的。这才过了两天啊，南……盗匪铁定还在四处搜罗，他此去，不就是找死么？！”
我心头重重一沉：“你们怎么不拦住他？或者，多几个人同去也好啊！”
秦忠见我嗔怪，自己也上了脾气：“拦？卫风武功军中第一，谁能拦得住！况且我是要跟他同去的，可他哪里肯依！本来这种时候就不该去冒然送死，将军想来也不愿他去，可定是拗不过那倔脾气，才不得已准他一人前往。此事说来说去，终归还是你惹的祸。要不是同你赌气，他哪里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此番，你居然还有理由怪起我们来了？”
脑中翁的一响，愧疚、担心汹涌而出。是我太心急、太自私了吧？只顾着催他快走，竟没考虑他们的危险处境。他夹在中间，必是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以身犯险。若此番他死了，岂不是我的过错？
我……怎能在对他的愧疚里度过余生？！
“我去追他回来！”我一咬牙，转身就要离开，却被秦忠一把抓住。
“来不及了，他已走了近三个时辰，哪里是你能追得上的？”
“可是……”我咬着唇，眼眶开始湿润。从没想过，已经不懂哭泣的我，此刻竟被轻易击碎了多年磨砺的坚硬外壳。
秦忠道：“据说他与将军约定，若敌方已撤，他便以北国红叶为信随天水河飘下，示意我们即可拔营启程与他汇合；若一直见不到红叶，那就等三日再走，不用再管他……”
“你是说，如果三日内不见红叶，他就有可能已经……”
秦忠沉默良久，叹一口气，开始推着我往营外走：“你还是先回家等吧……”
我抚开他的手，提起裙子拔腿狂奔：“我去河边等！”
那天下午，秦忠带着阿爹在洞口河边找到我时，我已经捞到七八片叶子了。我用湿淋淋的裙摆兜着那堆叶子冲上前去给秦忠辨认，却只听到了不想听到的答案。
“这才是北国红叶，我们每次出征都要摘一片带在身上。这片，你拿着吧。”秦忠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将夹在其中的巴掌红叶递给了我，转身扬长而去。
我拿过那片红叶愣了愣，疯了一般再次将地上的叶子一一比对。
阿爹弯腰拉住我的臂膀：“阿囡，北军已派了人手守在河边，你没必要再这样折磨自己，随我回去吧，你已经饿了一天了。”
我停下手中动作，讷讷望向阿爹，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阿爹，是我们害了他……”
阿爹眼眶一红，也在我身旁跪下：“阿囡，我知道你心里有愧。可他……他是北军！也许他的手上，早就沾满了我们南国的人命！”
我一边哭一边摇头：“什么南国北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这里长到十六岁，人人都讨厌我、嫌弃我，只有他说要娶我！”
阿爹脸上的神色惊异而复杂，几次张口，却都无法吐出一个字。良久，他抚了抚我的头发：“阿囡，若等他能让你心安，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那日之后，阿爹没有再拦我，只是按时到河边送些饭菜来，哪怕我从来无心去吃，他也只是默默撤了凉的，换上热的。我知道，他也在陪我熬着。因为他的步子越来越踉跄，动作也越来越慢。只是这种时候的我，心系着一个人的性命，却再也顾不得旁的了。
捞起的残叶越来越多，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时间一分一秒艰难推移，感觉那么漫长，却终是近了两日之期。
他回不来了吗？
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绝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把所见的景象都染作了灰白。我哼起歌，努力想在心中筑起一点希望，却在不知不觉忧伤了旋律里，泣不成声。
呜——
洞外传来一声狼嚎，凄怆苍凉。我蓦地一惊，下意识地抬眼往洞外看去，就在洞口天水之际，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
身体瞬间僵硬了，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抹红穿越重重波涛径直飘向我，在我所跪的岩石下旋转徘徊。
一花乘着一叶，均是炫目的红。我颤抖着双手捞起它们，在看清之后终于确定——
没错，那叶子就是北国红叶，和秦忠给我的那片并无二致；而那花，那花……
“你这么美，又穿着一身红衣，远远看去，就像那山峦上的红罂花一样迷人……对！阿罂！你就叫阿罂！”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红罂……
我捧着那一花一叶，哭声一荡接一荡，起起伏伏。一半是因知晓他平安无事喜极而泣，一半却是因着他终究要离我而去悲不能抑。
这个倏然闯入我命运的男子，打破了千年的冰封，搅乱了一池春水，却在我心间种下了一片红罂后，倏然离开。
“即是去打探敌情，就一心一意地好好打探，为什么还要跑去摘花？不知道这花很惹眼么？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你以为这样会显得很厉害么？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佩服你思念你再也忘不掉你么？不！卫风，我不喜欢这样子，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水中突然泛起气泡，一串接一串，越来越急促。哗啦啦！水花四溅中，忽有一物破水而出，径直覆上我的唇。迷蒙中，我看到卫风近在咫尺的脸，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整个人带入了水中。
涌动的水流冲击着耳膜，天地都是旷目的幽色。几朵红罂从他怀里悠然飘出，随着暗流慢慢往上浮动。他坠着我缓缓沉向河底深处，激烈的吻像要把我撕碎在唇齿之中。我没有反抗，我知道他是在报复我，报复我让他伤心难过，报复我让他思念如深。
憋的一口气力渐渐用尽，手脚不自觉地开始抽搐。他游弋的双唇乍然凝住，转而化作惊悸慌乱，抱着我向水面游。他的长发在幽绿的水底飘舞，光晕打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好看得如同幻境。我就这样没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浮出了水面，我在他怀里，他在我眼前。
“阿罂，”他抚开我额上的湿发，沙哑道，“你真傻。既知今日会把我盼得这样紧，当时又何须那般绝情。阿罂，你真是让人爱得不行，又恨得不行。”
我抚住他的脸：“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覆上我的手：“若我不回来，又如何再见你一面？”
***
回北军营帐前，卫风问我：“阿罂，如果我能向将军讨一个赦令，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北国？”
百年来，交战两国的百姓只能以奴隶身份进入对方国界已成为一种传统，只有少数谋士高人才能得到王室赦令以非奴隶身份进入对方国家。于我而言，南国在我内心并没有什么概念，天水也未曾有多少情分留下，与其继续留在洞中忍受驱逐羞辱，倒不如跟着卫风一起离开。只是，讨到赦令何其艰难？
“此次我去狐子凹探查虽没遇见什么艰险，但我故意拖延了时日，待会儿见到将军时，我会编一出好戏，届时将军定会对我论功行赏，而我便可用功绩换得赦令。”
我听罢心中微微不安：“卫风，这样真的可以吗？”
卫风捧住我的脸，用教导孩童的语气对我道：“傻瓜，有什么不可以？这世上无处不充溯着谎言，而我们绝不能太天真。”
那晚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收拾起了包袱。阿爹做了一桌子好菜劝我吃，我却已是顾之不及。我把卫风所说的一切转述给阿爹听，本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感动高兴，不曾想他却大发雷霆。
“阿囡！你傻不傻？他是战场中人、朝不保夕，你跟了他，哪里能过上好日子？”
“阿爹！他武艺高强、机智聪明，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
“机智聪明？”阿爹摇头，“阿囡啊，你涉世未深，你可知许多时候，聪明太过也会害了人。”
我将包袱打个死结背在肩头：“阿爹，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十六年了，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出生就没了娘，您又日日酗酒，我本已经够可怜了！整个天水洞的人却还这样对我？！那日村长说的话您忘了吗？他们就在等着机会赶我走！与其做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倒不如自己早早离开，皆大欢喜！”
憋了十六年的话脱口而出，胸中的情绪此起彼伏，竟有几分快意。阿爹扬起手掌似要打我，忍了忍，终是没有落下来。我转身摊开另一个包裹，将阿爹的衣物一股脑塞进其中，阿爹一把抢过，沉着脸道：“你娘在这里，我到死也不会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一章 红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