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开到荼蘼之卷，9—— ...
-
——9——
简期在甫度宫的空地上大声骂街。被月溪以及一帮长者面孔的人说教令他极其不爽。他愤愤地往蓬山的土地上吐口水。
“呐，简期。”旁边有人劝，“算啦，理会那帮老不死的做什么？他们早不知活了几百年，现如今也就会那点倚老卖老的把戏了——世界终归还会是咱们年轻人的——你就算了吧。”
简期冷哼。“我看还早！在我们把那个与芳国毫无关系的山客鹏雏拉下来之前，一切都是空谈！我告诉你，就算是山客登基，芳国也依然会在月溪那种人手里攒着——山客懂得什么？到了最后，肯定还会请月溪出山！制裁什么的，全是一纸空言！”
众人沉默片刻，然后大声叫好。这时候简期眼角余光看见甫渡宫宫门方向的人影。他眯起眼看过去，忽然发现那正是拒绝了契约的荼蘼。简期一怔之下切齿咬牙。
“可恶！”他说，“就这样逃跑么？——怎么样也应该给个交代吧！”
不顾旁人不解的目光，简期排开人群，大步向芳国的鹏雏奔去。
当荼蘼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她一无所有。于是她干脆什么也不拿，仅仅揣着旌券走出去。
只有明娆一个知道她要离去。“你走了，我回去的路上会害怕的。”明娆送她出帐之时道。
荼蘼倒很愉快地安慰她说，总会有再会的一天的。事实上荼蘼很高兴明娆的告别词不是什么“你走了芳国怎么办啊”之类的几白烂的话。
然后她毫不留恋似地甩动长辫，背对了明娆，然后向着等在甫渡宫大门口的、牵着骑兽的角和走过去。她身无长物，如此清爽。
“角和先生。”她道，“我们出发么？”
角和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肃整。
“呐，我听说升山的队伍如果失去了鹏雏，就会有灾难。”角和注视着少女，“可是鹏雏拒绝了契约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到来，我可不清楚——也许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也许是妖魔出没人妖横行，甚至也许是另一次‘蚀’——也许你永远也走不出黄海也说不定噢。”
荼蘼笑。“角和先生害怕了么？若是，我一人下山，足矣。”
角和叹气。
“我承诺过的事情不会更改的。”
于是荼蘼笑，并肩与角和前行。方出得大门，便听得身后脚步声众，见服饰是芳国人，但绝大多数荼蘼皆不识得。领首年轻人正是简期。
“你就这样跑了？”简期愤愤，“你走了，芳国怎么办？！”
荼蘼暗叹，怎么来拦她的竟不是月溪更不是风行，反而是个不关事的人——不，不能说完全无关，毕竟人家还是芳国子民啊。
“王位我不想要，而你们要。”她说，“所以我离开，把机会让给你们，岂非两全其美？”
“你在胡说什么！”简期怒吼，“你当我三岁孩儿么？谁都知道天意不可更改，既然麒麟选择了你，你便是王——除非你死了或者登基之后失道！”
荼蘼微微眯缝一双湛蓝湛蓝的眸子，薄唇露笑。
“我也没打算在这里待着，反正我是要离开的。”她这么说，“这样还碍你们什么事情？想当王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想成为王的，就自己去试啊。我没有任何可以说服我自己当王的理由，我没有。所以我离开，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鹏雏就算是去了昆仑或者蓬莱也一样是鹏雏。”简期这么回答。
“那么你们到底要怎么样？”她的耐心也很有限。
“我们也不要怎么样！”人群中有人叫喊，“只要你消失，便一了百了！”
另一边角和已经码开架式。来者不善，他知道，毕竟荼蘼是逆天意潮流而动，阻拦和敌对在所难免。角和看到简期身后跃跃欲上的人群，心中已然明了。
“原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么？”
荼蘼颔首而笑。
风行一早便请来祯卫，简略说明了荼蘼不打算登基的情况并请教如何是好——当然略掉告白情节。于是祯卫蹙眉思索片刻，决定再度向雁国求援。
“延王是海客啊，应当有办法说服荼蘼姑娘吧？”她这么说，“要不然景王和荼蘼姑娘同是女子，年龄又近——只是庆国甫定，不见得能拨冗呢。”
风行拱手。“一切有劳您裁夺了。”
祯卫笑。“能帮上忙的话是妾身的荣幸。”
于是祯卫写信。待到青鸟飞离修篁宫，已是午后。袭玉摆膳。风行便邀祯卫共餐。祯卫欣然应允。
“吃罢饭，再去看看荼蘼姑娘。”祯卫说，然后笑，“没想到芳国的升山季节竟结束得如此之快呢。”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风行。她忍不住将初来蓬山时的风行与他现在的模样相比。那时候的风行不安且急躁，她始终记得她拒绝风行的寻找荼蘼的请求时，风行那怨恨的眼神——
那是失去王的麒麟的眼神。
想自己竟然没能及早发现这一点……幸得荼蘼安然上了蓬山，祯卫不禁暗自舒了一口气。
风行不知祯卫心思，仅是点头而已。
入座，举著，方夹过一叶青菜，忽地又放下筷子。祯卫略略担忧地看过去：“怎么了？”
“荼蘼……”他蹙眉，不由自主地看向甫渡宫方向，“白申，去看看荼蘼在做什么。”
使令领命，很快潜没在阴影之中。
当白申回去报告风行荼蘼正在与一群人混战的时候，那边厢月溪也得到了消息。月溪震惊。
“这帮孩子！”他霍然长立，神情激动，“他们……当真？”
一旁来吐苦水哀叹的小庸与韩州宰亦震惊不能语。
“是。”报告人正是前些时候去往恭国的使者，“简期为首，共计三十七名左右……而山客——主上身边仅有一名刚氏。”
一边说，一边暗叹荼蘼不登基的坏处——连怎么称呼都成了难题！
月溪大手一挥：“叫上我们的人，一并过去。”
然而当月溪赶到现场的时候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大群人类倒地呻吟的盛况令月溪一行目瞪口呆。
“这是……”
“荼蘼姑娘解决的人群。”负责回答的角和也有点发呆，“荼蘼姑娘她……已经撂倒二十几人了……我基本没帮上忙啊……”
然后一群大男人望着仍在奋战的少女哑口无言。
荼蘼打的很畅快，或者说，非常畅快。自到这常世以来，根本没有任何可供她发泄的地方——所有郁闷，皆无从宣泄。
想当年她在昆仑，呼喝睥睨，戏笑自如，哪里似在常世一般绊手绊脚？就连实在是心情郁闷无可排遣，还有每周一堂的空手道训练课以及不定期出现挑战并且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马小军同学可以发泄。她想，这鬼地方还真是让她郁闷的要死啊。
然而却是她的故乡，她不得不接受的地方。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狠狠地一脚回旋踢踢出去。于是又一名男人飞了出去，撞上山壁，闷哼一声后捂住肚子缓缓倒地。
“……三十三……”
角和喃喃地报数。然后芳国众全部不寒而栗。
“主上……很强……”
小庸嗫嚅，而月溪默默点头。
点头的瞬间又一名男子壮烈牺牲在一记漂亮的过肩摔之下。韩州宰瑟缩着泪流满面。
“要不要阻止她？”角和忧心忡忡。
“……谁去？”
就在大家默默的注视之下荼蘼终于打飞了全部对手，长舒一口气，然后甩动长辫向角和看来。
“角和先生。”她说，声音清脆而带笑，“我们可以走了么？”
角和条件反射地看向月溪。
“月溪大人……”
“来送行么？”好容易驱散的一点郁闷渐渐又回来，“如果不是，我很忙，抱歉失陪。”
月溪看看地上横七竖八的人体。
“您知道，这些人是为何而来的么？”
荼蘼揉揉手指。许久没有活动了，竟有些微疼痛。
“因为他们想成为王。”
“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想成为王么？”
荼蘼冷笑。果然。
“上者，为救国家，保苍生；下者，为谋利益，饱私欲。无论昆仑蓬莱抑或常世，千万年如此矣。”
月溪再次深深呼吸。
“既然如此，难道您没有半点……”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不要把我和别的人混为一谈。”荼蘼不悦，“我也早就说过了吧，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登基的话，我所能带给芳国的，也只有终结而已——即使这样你也坚持要我登基么？”
终结……
月溪长叹。
天不佑芳。
上天赐予过王与麒麟，然而是他们，是他，斩杀了王与麒麟。是他们抛弃了王与麒麟。
所以这次，换成王抛弃他们。
月溪想起须臾前简期对他说的话来，字字句句，深刺入心。
是天遣，啊。
“我们，要的，只是王。”月溪咬牙，说出这几个字竟比当年斩下冽王首级更为艰难，“只要王能登基，一切，都会好转。我们是为了让芳国，不，让我们自己，为了我们自己的存活，而恳求您，登基。”
说到底，什么国家大义，都是骗人的。月溪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好粉饰太平了的。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女子面前。
她如此冷眼地看穿终结。
“哪怕是终结，亦不过是以后的事情。”他这么说，紧紧握住双拳，“我月溪，这一次，会拼尽全力，不让芳国的王失道的！”
他再也不要做补救者！
荼蘼看定这个男子。她闭上眼睫。
“……可是，我要你的承诺，又有什么用处呢？”她轻轻地说，“那依然，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不是她所要的，哪怕全天下的财宝，亘古洪荒的承诺堆积在她面前，亦弃如敝履。
她荼蘼就是这种人。
“不要和她说这么多，山客不会明白我们芳国的苦痛！”地上扭曲的某个人形，突然爆发般地大叫着，“她什么都不懂！”
大喊的同时那个人形扭曲着跳了起来。人形急剧地扑向荼蘼。正在荼蘼身后。月溪惊呼的瞬间荼蘼猛地回身，午后的阳光下看得分明：那正是简期，手里明晃晃的，竟是一柄利刃！
“我芳国，不要这个王！”
刀刃的反光晃花她的眼睛。她反射性闭上眼。
荼蘼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心如止水。她想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
她坐倒在地。
她听见月溪的惊呼，听见小庸的惨叫，听见韩久英昏倒的砰然作响。
可是她身上没有伤。
简期被远远地打飞出去，摔在山壁上。荼蘼没有理会他。她看向那个挡在她身前的，背对着她的蜷曲身影。金色的发丝在她眼睫前飞扬。
“……峰麒大人？”
是月溪声音，惊惶的。
金发少年没有反应。
荼蘼慢慢站起身来，绕过风行的身子，站在风行面前。她始终注视着他，面无表情。芳国众传出哀鸣。
“峰麒大人有没有事情？有没有事情？”是刚刚被角和狠狠按了人中后苏醒过来的韩州宰的声音，“峰麒大人是一国的希望……绝对不能有事情啊！”
另一边小庸着急地想冲上去，但刚刚走了两步，就被月溪拦住。他不解地看向月溪。
“……看。”
月溪说。
于是小庸看过去。他的老眼睁大。
荼蘼正慢慢向着风行蹲下去。
“呐，风行。”她说，声音异常温柔，“你难道是要用这一手来逼我登基么？”
少年不说话，也不动；他在听。
“我啊，最不吃人家这一套的，你应该知道。”仍然很温柔，“尤其是你——装死也给我装的像一点好不好？如果那家伙真的伤的了你，我自己把头剁下来给你——更何况依你这恐血个性，早就仰天昏过去了，哪里还可能蹲在这里？”
于是少年慢慢抬头。紫色的眼睛里满满的无奈。
“你居然一点也不着急。”他带点指控意味似的，“我还以为你会扑上来哭着说什么我一切都听你的了你不要死不要死啊之类的话……”
他这么说，然后把刀子丢出去。他的衣襟划了一个口子，但他本身毫发无伤。
荼蘼眼角余光看见芳国众倒了一片。她笑眯眯。
“呐，好歹我也是看着这种几白烂的文艺八点档连续剧长大的好不好？”她慢悠悠地说，“你那点小把戏一点新意也没有啊。真让我失望。”
然而她越是温柔地笑，芳国众越感到毛骨悚然——除了风行。
“可是我就是没有什么创意嘛。你知道。”他说，挠挠头，“那么我换一个说法好了，荼蘼——你登基吧。”
“给我个理由。”
“我不想离开你。”
几千年后很多人翻阅史书，看到关于峰王荼蘼的评价里，最常出现的一行字就是喜怒无常，天威难测。
而关于台甫风行的记载中，却往往写着，他是唯一能预测王的行为并劝服她的人。
“我不要。”她这么说，敛了笑，“我不要登基。”
“你有登基的理由了啊。是你一直要的理由。”风行这么说，坐在地上，大有你不答应我我就赖着不起来的意思，“芳国需要王，而我需要你。”
荼蘼眯缝起漂亮的蓝眸。
“你接下去是不是要像言情小说里面那样肉麻兮兮的告白啊？”
“我没看过言情小说噢，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澄清，“而事实就是，荼蘼，如果你再离开我，我会发疯，然后天涯海角我都会追着你去。”
小姑娘的眼睛里逐渐有了笑意。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当王耶。”她的口气无辜。
“我也不知道怎么当台甫。”他耸肩，“一起学习不好么？听说恭国女王才十二岁就登基了……而且庆国女王登基的时候才十六，也是胎果……对了对了，祯卫刚才写信请景王过来，你可以向她请教啊。”
荼蘼想了想，然后叹气。
“算了，我说不过你。”她这么道，“再申辩下去就好像我自己信心不足似的……算啦。”
“噢？”风行眼前一亮，“那么……”
“只要我把登基典礼当结婚典礼来办就行了。”她笑眯眯地说，旁人很难分辨出她是当真还是玩笑，“你不反对吧？峰麒——不，峰、台、甫，风、行？”
这一次昏过去的人不只有韩州宰，连月溪小庸都一并倒了。
永和六年，王暴虐无道，惠州候月溪合州候之力叛乱，弑王、后、台甫。王谥号冽。同年，蓬山结峰果，三日而遭蚀，流落昆仑。天下莫不道为天遣也。
八年，月溪立月阴之朝，纪年乘月元年。
乘月十二年，蚀，峰麒归蓬山。天下黄旗飘悬。同年秋，白荼蘼自令巽门入黄海，登蓬山与峰麒立约，入神籍，封峰王。
荼蘼，胎果，本姓荼，名蘼，字复叶，与峰麒同年归芳，更名白儿玉，字荼蘼。受天命而登王座，改元永初，白王朝自此开辟。
[芳史白书]
“就这么完了？”小塙麟小手托腮，“结果，史书上不仅没有记载那个登基大典到底是什么样子，连峰麒哥哥和峰王姐姐之间的事情就一点也没有记载么？”
蓉可带着为难的神情合上册子。
“这个……按例来说，正史上会记载关于王和麒麟的私生活的，很少。”她把册子按在梨花木桌上，“那种东西，就算记载了，也顶多会被称做‘野史’或者‘逸闻’吧……”
塙麟小大人模样地叹口气，然后轻轻地跃下凳子。娃娃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这塙麟身上退去了。又经历过几轮升山的季节，她已经长成少女的模样。
“好想去芳国看看。听说会在今年立夏发布初敕呢。”她笑，“这样的王……到底会颁布什么样的初敕呢……真令人好奇啊。”
蓉可起身将书放回架上。
“芳国的事情的确不少。毕竟，登基还不到半年啊。”
塙麟点点头，然后向雕花木窗外看去。潮水气息的风扶摇在蓬山的、黄海的上空。雪白的花瓣飘了一天一地。
是预告着夏天到来的，花季终末盛放的花朵。
开到荼蘼。
——开到荼蘼之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开到荼蘼之卷，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