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一切想法都会被颠覆 ...
-
3 所有的过去,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都不再重要
我闭上眼睛,就见到我娘 。
但睁开眼睛,她永不回来 。
我这一个午觉,睡了个把时辰不消说。吴妈妈从床上扯我起来的时候,我还有点发昏,辨不清自己这是一下子到了哪。直等洗完脸,这才略为清醒些。天有些暗暗的,快是黄昏了。吴妈妈锁了房门,带着我一路疾走,园子里多了不少人快步来去,但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差使。扫地的,打水的,并没有人多注意我一眼,我缩着手,跟在吴妈妈身后。转进楼子,绕过几个人来人往的花厅,才看到四姑在一小厅里坐着,身前一堆册子推着。四姑也看我睡眼惺忪的懒模样发笑。吴妈妈忙笑着回:”这孩子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全没了刚来时候的机灵劲儿。”
四姑也笑,“这倒是我这阁子不好了,才来了几个时辰,倒带坏人孩子了。”
吴妈自知失言,讪讪着碘着脸子笑了;我立刻警醒。
四姑看了我片刻,又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低头看手里的帐册,并不理会我们。
我慌了。
从小到大都是明来明去的针锋相对;人喜欢我,讨厌我,我虽是个孩子,却也看得懂人眼色。我从没遇到四姑这样的大人。笑时候,眼里还是冷冷的;不笑时候,眼里倒还泛出三分暖色。
这样的人,我真怕。
停半晌,天色暗下来了,四姑才放下手上的本子。拢拢头发,抬眼问我:“你这孩子,知道是到了哪么?”
我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栖梧阁。”
“栖梧阁?”她回味了半响,又问:“是做什么的,知道么?”
我不敢答,也不敢不答。只管低下头去,小声说:“是妓院。”
“妓院哪,”四姑收起小桌上摊的书册,拉开房间一边几个柜子,将之一一放置整齐。“还不知道妓院到底是做什么的吧?”低头抿嘴笑,回身却并不看我,只管前头领路走“我带你去看看,可好?”
那个夜晚,颠覆我出生以来,对于世界的全部认知。
阁里的姑娘小子们上完颜色,穿好衣服。四姑带上我,一房房去认识,并不指点他们我是谁,却把他们的名字,年龄一一告诉我,嘱咐我要记牢。他(她)们,虽不来与我搭话,但是一个个拿眼睛温柔地看我,我却是很高兴。这里的人,不难相处的样子。或者她们也会喜欢我,不会要求我能养出一天生三只蛋的母鸡去换银两?
只有个眉心有颗红痔的漂亮哥哥冷着脸看我,很不高兴的问四姑:“你这算什么?”
“她来,不过是预备替你的差。”四姑看他生气,也不恼,很是温柔的回答他。
他冷笑,“你倒是什么都有准备。”
四姑牵我往外走,我只觉得她手捏得死紧,凉的透心。
手臂粗细的蜡烛一根根点起,把阁子照的很是亮堂,外面来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四姑让吴妈领着我,她自去门前迎着,轻车熟路地和赵钱孙李招呼。我站得远,并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看着四姑手里的帕子轻巧地象只蝴蝶一样飞舞着,一会掩在四姑的嘴角,一会落在客人的肩膀上。客人们便都很高兴,很畅快的笑,喝酒吃菜格外起劲。四姑也笑地比白天放肆些,人群中,她是明亮的;象只花蝴蝶一样穿花绕叶,楼下伺候着的姑娘小子们再漂亮,也抵不过一个她去。她是八面玲珑,晶光四射的;而他们,只不过是她光芒下沉默的背影。
也有些客人来的很安静,只在门前略略打个照面,四姑远远望见,已指了小子去带他们上楼,楼上自有他们相熟的姑娘出来招呼,各自领进房间不提。关上门,红烛照影,听得到有人唱曲弹琴的声音轻轻地传出来。送菜送酒的小子婆娘也是提到了门口就轻轻敲门,内里自有姑娘应声出来开门,并不用他们送进去。
偶也有几个看得出来是新手,四姑远远望见他们抬头楞脑的样子就笑,但并不轻蔑。迎了上去,稍稍几句话,就知道他们的主意。或是亲自送上楼,带进楼上雅致的房间,或是就在大厅给他们安排个桌子。我看得出,那些人的一本正经中往往还掩不住的那沾沾自喜的模样,甚是叫人讨厌,比门口的黄狗子还不如。
这样宾客喧嚣,迎来送往,直闹到后半夜才慢慢冷清下来。
我早困了,站不动了。吴妈就搬了交杌过来陪我坐着,幔帘遮挡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们。
大厅里的客人一个个散去,或是去楼上歇着了,或是各自回家,都有归处。
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四姑脸上都不露出疲态。自有婆子过来打扫残局,收拾餐具。四姑站在哪里,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下去。却还是强打着精神站在那照应着。
墙边的紫檀几上有个花瓶倒了,四姑走过去扶起它。瓷瓶里的水早洒了,四姑拣了几支半开不败的花,拿在手上转着玩,但是眼睛凉凉的,透不出早前的一丝神采。
小子们轻轻地从楼上抬下一个担架,白布盖着,并不知道是什么。
我悄悄站起身,看着。忽然觉得夜里有风。
四姑走过去,捡起白布,我远远看着,就认出了是那个冷冷的美人,眉间一点红痔的哥哥。
后半夜了,我觉得身上很冷。
四姑把手上的花一朵朵拾在那个男孩子的头旁,盖上了白布,挥挥手,让小子们把他担出去。
“还记得他叫什么么?”四姑问,但并不拿正眼看我,只管自己用手指去擦那柱子上,一道一道,看不见的灰尘。
“释,他叫释哥哥。”我忽然觉得很悲伤,比娘在我面前逼上眼睛的时候,更为伤心。
娘,不过是个结束;而他,是消亡。
“好孩子。”四姑走过来,用另一只手,抹去我的泪。“我们不哭。”
过了几天,街上就传来圣眷颇隆的宰辅一家在菜世口,被满门抄斩的消息。